許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初夏,師父第一次帶她和師兄下山。路邊食肆裡,師父將第一筷最嫩滑的魚腹肉夾到她碗中,笑著說:“丫頭,嘗嘗這江南的時鮮。往後行走江湖,也要記得,人間至味,往往就在這市井煙火處。”
那時的師兄,還會悄悄把挑淨了刺的魚肉推到她麵前……
思緒如潮水般湧來,又被她強行按下。
她微微晃神,那碗中的魚,終究是冷了,人也散了。
“姑姑,您快吃啊!涼了就腥了。”林嘯含糊不清地催促道,自己碗裡已下去小半。
沈青崖“嗯”了一聲,並未摘下帷帽。隻是拿起桌上的竹筷,動作不疾不徐,夾起一小塊魚肉,將魚肉從帷帽下方送入唇邊,動作優雅而自然,仿佛演練過無數次,灰紗甚至沒有掀起太大的波動。
“聽說了嗎?前些日子為禍沿海的黑煞門,讓天劍門給一鍋端了!”
“可不是!都說淩門主派出精銳,那叫一個雷霆萬鈞!一招‘天外飛仙’,厲天雄連反應都沒反應過來就見了閻王!”
“嘖嘖,要我說,還得是天劍門這等名門正派,才是咱們江湖的頂梁柱啊!”
林嘯正埋頭呼嚕嚕吃著麵,聽到這裡,隻覺刺耳,猛地抬起頭,虎目圓睜,嘴裡還叼著半截麵條,含糊不清地就想反駁:“胡扯!分明是……”
“吃你的麵。”沈青崖頭也不抬,用筷子輕輕敲了敲他的碗邊,聲音平和,“麵涼了,就腥了。”
林嘯悻悻地閉上嘴,把麵條吸溜進去,卻還是忍不住小聲嘟囔:“明明就是姑姑……呃,是釣魚的您老人家動的手,他們就會往自己臉上貼金……雖然姑姑,你不在乎,可我就是覺著刺耳……”
沈青崖沒理會他的抱怨,隻是慢條斯理地挑著碗裡的魚肉,帷帽下的神情看不真切,仿佛那些吹捧與她毫無乾係。
這時,另一桌幾個穿著短打的漢子唉聲歎氣起來,話題轉到了彆處。
“唉,這日子是越來越難熬了。石塘堰那邊,漕幫和官府的爺們把水卡得死死的,咱們下遊幾個村子的田都快裂成龜殼了。”
“可不是嘛,說是修堰保漕運,工錢克扣得厲害,還不讓咱們私自放水澆田,再這麼下去,今年怕是顆粒無收啊!”
“我聽說,趙舵主和周堰使他們用的料子……好像有點不對頭,這萬一夏汛來了……”
林嘯剛被漕幫的人找過茬,此刻聽到漕幫的名字,又聽他們說克扣工錢,禍害鄉裡,頓時一股不平之氣直衝腦門。他猛地咽下嘴裡那口麵,扭頭就衝那桌力夫嚷道:
“喂!你們說的那個趙擎,是不是就是管著碼頭的漕幫分舵主?他是不是特不講道理,還愛欺負人?”
他嗓門洪亮,這一嗓子,不僅那桌力夫愕然轉頭,連旁邊幾桌食客也紛紛側目。
其中一個年長的力夫臉色一變,慌忙衝林嘯擺手,壓低聲音急道:“小兄弟!噤聲!莫要胡亂喊叫!趙舵主的名諱也是你能直呼的?當心禍從口出!”
林嘯被他這緊張的模樣弄得一愣,梗著脖子道:“怕什麼?他做得,彆人還說不得?我看他就是……”
“林嘯。”沈青崖平和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林嘯回頭,隻見沈青崖已經輕輕放下了筷子,她帷帽微側,似是“看”了那桌力夫一眼,然後對林嘯道:“吃完了嗎?吃完便走吧。”
“啊?這就走?”林嘯還沒搞明白狀況。
沈青崖已站起身,將幾枚銅錢放在桌上。“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她聲音溫和,但林嘯突然機智的聽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就在她起身的瞬間,那枚一直貼身收藏的古印,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溫熱感,她心中微動,麵上卻不露分毫。
兩人剛離開麵攤沒幾步,方才那桌力夫中,一個較為機靈的年輕人快步追了上來,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對林嘯道:
“小兄弟,我看你們是外鄉人,好心提醒一句。剛才在碼頭,你們是不是得罪了趙舵主手下的人?”
林嘯點頭:“是啊!他們先動手的!”
那年輕人苦笑:“那就對了,你們趕緊離開明州吧!趙舵主和周堰使最近因為石塘堰的事,正心煩著呢,你們這時候觸他黴頭,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我聽說……他們好像在找什麼人晦氣,你們可彆撞槍口上。”
說完,他也不等林嘯回應,匆匆忙忙轉身走了。
林嘯撓撓頭,看向沈青崖:“姑姑,他說的是真的嗎?那個趙什麼玩意兒還要找我們麻煩?”
林嘯撓撓頭,看向沈青崖:“姑姑,他說的是真的嗎?那個趙什麼玩意兒還要找我們麻煩?”
沈青崖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側首,灰紗輕動,感受著風中帶來的濕潤氣息。
“麻煩像水草,”她終於開口,聲音平和,“沾上了,越是掙紮,纏得越緊。”
林嘯似懂非懂,握緊了手中缺口更多的棗木棍:“那咱們總不能站著讓他們纏吧?”
沈青崖輕輕搖頭,氣息略顯綿長:“去看看那水草的根,長在什麼地方。”
她目光轉向城外,聲音裡帶著一絲考量:“石塘堰……能讓漕幫和官府都這般‘上心’,總該有些緣故。”
林嘯眼睛一亮:“姑姑您是覺得,那裡有寶貝?”他立刻想到了話本裡的奇遇。
沈青崖被他這天真的想法引得唇角微彎,隔著帷帽,無人得見。“或許吧。”
她語氣淡然:“也可能是漩渦的中心。去看看,總比在這裡等著被人找上門要好。”
她說著,已緩步向城外走去。林嘯連忙牽了灰影跟上,嘴裡還在念叨:“要是真有寶貝,咱們是不是就能換匹好馬,再給姑姑您買些上好的藥材?”
沈青崖微微挑眉,沒有回答,暮色漸起,將兩人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細長。
沈青崖沒有立刻回答。她站在原地,灰紗後的目光似乎越過了街巷,投向了遠方。古印的異動,“石塘堰”……這些碎片在她腦海中迅速拚湊。
她輕輕咳了一聲:“麻煩已經沾上了,躲是躲不掉的。”
“那怎麼辦?”
“去看看吧。”沈青崖的聲音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去石塘堰。看看這‘麻煩’的根源,究竟是個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