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謙——或者說,身體是關翊,靈魂卻已是融合了現代特種兵張銳與士族子弟裴謙的複雜存在——緩緩睜開了眼睛。
沒有初醒的迷茫,那雙眸子在睜開的瞬間便是一片沉靜的清明的,如同雨後被洗刷過的寒潭,深邃而銳利。劇烈的頭痛和靈魂層麵的撕裂感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特的、仿佛破繭重生後的通透與疲憊。兩種人生的記憶不再互相衝撞,而是如同涇渭分流後又彙入大江般,雖源流不同,卻已奔湧向同一個方向。
他能清晰地回憶起作為“雷暴”在雨林中拉響手雷的決絕,也能感受到作為“關翊”對那位同鄉英雄近乎本能的崇敬與追隨,更能調動起“裴謙”所學的經史子集與對天下大勢的敏銳嗅覺。
“呃……”他嘗試動彈了一下,全身立刻傳來散架般的酸痛,尤其是胸口被朱靈親兵踹中的地方,呼吸間都帶著隱痛。喉嚨乾得像是要冒煙。
輕微的響動立刻驚動了帳外值守的軍士。一名年輕士卒端著一碗溫水快步走進來,臉上帶著驚喜:“關司馬醒轉矣!實乃大幸!司馬已昏睡一日一夜!”
裴謙就著對方的手,貪婪地喝了幾口水,溫熱的液體劃過喉嚨,稍稍驅散了那股灼燒感。他的聲音沙啞異常:“兄弟?怎麼稱呼?咱不是在麥城吧?”說話的方式跟詞彙與當時有些格格不入,那年輕士卒愣愣的思索了一陣兒道:“想來司馬是問小人姓名?小人喚作李魚,麥城?麥城屬南郡,吾等現於偃城,偃城司馬知否?”
裴謙一聽,行,能交流,也能聽明白。心下稍安,入鄉隨俗麼,都是中國人這難不倒咱,對著李魚笑了笑又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想想暫時還是少說話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多聽,多學,隻要不是在麥城就一切皆有可為不是。
李魚看樣子也是專門用來照顧裴謙的,難得見軍中武官說話這麼和氣,李魚立刻腦補了一下關司馬的狀態,安慰裴謙道:“想是司馬昨日摔倒時撞了頭,有些失記,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小人在軍中常見,不日便可恢複如初。”接下來李魚對著裴謙是一頓吹捧,討好巴結的意圖十分明顯。
裴謙學習了一陣兒後嘗試著問了一句,“外麵……情形如何?關將軍安否?”
李魚臉上原本的喜色黯淡了幾分,壓低聲音道:“少將軍無恙,正在整軍。唯有……唯有軍中近來有些不利的傳聞,人心惶惶。少將軍為此大發雷霆,今晨還……還斬了幾個惑亂軍心的。”
裴謙的現代靈魂對曆史上關羽失荊州的過程也不甚了了,隻知道前因是關羽北伐兵鋒甚銳,逼得曹操跟東吳聯手算計,結果是關羽跟關平周倉等親近的將領兵敗麥城被殺,目前來看自己“重生”的時機還算有利,
“不利的傳聞?”裴謙重複著李魚的話隻是改了語氣。
李魚點了點頭,十分小心的四處看了看,又把頭湊近了裴謙幾分,把那些流言挑幾條說給裴謙聽。
裴謙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現代信息戰的案例,與“裴謙”對權謀的理解相互印證,立刻將當前的危局看得清清楚楚。
“呃...那樊城...現在...呃...當下”
李魚心領神會的把關羽正親率精兵兩萬圍困樊城已三月有餘,派遣關平領軍三千及關羽本部六百校刀手前出偃城以為大軍屏障的戰況介紹了一遍。
“我知道了。”他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有勞告知。”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沉穩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葉輕微的摩擦聲。帳簾被猛地掀開,一股冰冷的夜氣湧入,隨之而來的是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帳門。
來人正是已年過四旬的關平。
他已卸去大部分甲胄,隻著一身暗色戰袍,但眉宇間的殺伐之氣與身居高位的威勢卻絲毫未減。連日苦戰的疲憊刻在他的眼角眉梢,嘴唇因缺水而有些乾裂,但那雙眼睛,卻如同困守領地的頭狼,依舊燃燒著不屈的意誌和深深的憂慮。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鎖定了草席上已然蘇醒的裴謙,複雜的神色在那已飽經風霜的臉上迅速閃過——有關切,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種審視和疑惑。
親衛們跟李魚無聲地退至帳外,帳內隻剩下他們二人。油燈的火焰被關平帶入的風吹得一陣搖曳,光影在兩人臉上明滅不定。
關平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比平日更加低沉,帶著一絲不沙啞:“關司馬,可有何不適?”語氣中帶著主帥對麾下士卒慣有的關切。
裴謙掙紮著想要起身行禮,卻被關平抬手製止了。
“我...末將...有勞少將軍掛心,已無大礙。”裴謙依言靠坐回去,聲音依舊沙啞,但語氣平穩。
關平走到帳中唯一的一張簡陋馬紮前坐下,目光落在裴謙臉上:“若非你昨日舍身相救,關平已歿於陣前。此恩,關平銘記於心。”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道:“然,平有一事不明,如鯁在喉,不得不問。”
“少將軍但問無妨。”裴謙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回答。
“觀你昨日擊殺敵酋的身手,”關平的身體微微前傾,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絕非我軍中慣常路數,前所未見。汝究竟……何人?”。
裴謙沉默了片刻,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沉鬱與掙紮,仿佛內心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搏鬥。他緩緩歎了口氣,聲音低沉了下去:“少將軍明鑒。末將……並非有意欺瞞。末將裴謙,草字行之。出身……河東郡。”
“裴行之?河東郡人?”關平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目光中的審視並未減少。一個河東人,跑到荊州來從軍,還化了名,此事本身就透著不尋常。他微微頷首:“河東裴氏,海內望族。汝與聞喜裴氏,可有乾係?”
裴謙聞言,臉上閃過一絲極快的窘迫。沉默了片刻,才艱難地低聲承認:“……末將祖上,確與聞喜裴氏同宗。然……”他語氣一頓,帶著幾分落寞,“……乃是早已疏遠宗祠的旁支,家道陵替,實不敢玷辱宗族清望。”
關平不動聲色地聽著,他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不會因一麵之詞儘信。:“既為世家子弟,縱是旁支,亦非無路可走。何以遠避荊州,隱姓埋名,甘於我軍中一軍司馬之位?”他的目光如炬,等待著合理的解釋。
裴謙抬起頭,目光中驟然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神采,那是一種混合著追憶、狂熱與堅定的光芒。
“隻因八年前,末將聽聞了關君侯斬顏良、誅文醜,又掛印封金,千裡獨行的壯舉!”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其時心馳神蕩,隻覺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若不能提三尺劍,掃平天下奸佞,還世間以清明,豈非枉度此生?”
“而天下英雄,能當此‘忠義’二字,唯君侯一人!”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關平,語氣懇切,“故而,卑職毅然決然,西投荊州,便以‘關’為姓,化名‘翊’(輔佐之意),隻盼能投身君侯麾下。此乃卑職平生之誌,絕非一時衝動,更非有所圖謀!!”
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關平聽在耳中,神色稍霽。他在父親麾下統領大軍多年,深知父親威名對天下豪傑的影響。這番說辭,於情於理都講得通。
心中的疑慮去了七八分,但長久以來養成的謹慎,讓他不會立刻表現出過度的熱情和信任。他隻是微微頷首,語氣緩和了些許:“原來如此。君侯之威,確能令人傾心相附。”算是初步認可了這個解釋。
隨即,他話鋒回到最初的原點,也是他最為關切的實際問題:“汝昨日所用搏殺之術,淩厲狠絕,迥異尋常,又作何解釋?”
裴謙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這粗鄙的搏殺之術……讓少將軍見笑了。末將家道中落後,曾一度避入河東山麓,以狩獵采擷為生。”
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比劃了一個極短的發力動作,快如閃電:“山中狩獵,並非總是弓矢為先。時常需與凶豺、野豬,甚至偶遇的熊羆等猛獸近身纏鬥,生死一線間,隻為求生罷了。那些畜生撲來時,哪容得你擺開架勢?唯有護住要害,攻擊其最脆弱之處,眼、喉、關節……力求一擊斃命或使其瞬間喪失撲咬之力。久而久之,便總結出些隻求實效、不顧章法的蠢笨辦法。”
這番解釋,天衣無縫。來源清晰(山中狩獵),動機純粹(為了求生),風格合理(無章法、隻求實效、攻擊要害),姿態低調(自稱“粗鄙”、“笨辦法”、“野人”)。完美地解釋了其現代近身格鬥術與古代軍陣武藝的迥異之處。
關平的身體不由放鬆了幾分,對方那有如鬼魅的強悍身手會讓人心生忌憚。然而裴謙的態度與說辭,已經足夠說服他暫時接納常這個家道中落、避世山林、又心懷忠義的世家子弟了。
“原來如此……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關平緩緩頷首,算是最終接受了這個說法。
目光對著裴謙上下左右的又掃視了一遍,看樣子確實不像有什麼暗傷在,關平略一沉吟,眼中滿含期待的開口道:“昨日一場惡鬥,某的親軍都尉身負重傷無法履職,汝可願繼其位,為我執掌親軍?”
坦率地說裴謙對此早有預期,並且也是滿含期待,逢此亂世想要改變命運必然要身居高位才有希望,裴謙趕忙學著方才關平親衛們施禮的模樣照貓畫虎的一拜,來了句後世網文作品名場麵中的常見台詞應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關平聞言哈哈一笑,伸手將裴謙拉起又拍了拍他的肩頭道:“行之倒有幾分詼諧,罷了,汝且再修養一陣再來履職不遲。”
裴謙心理明白關平十有八九是在說客氣話,從蘇醒到現在應該已經超過兩個小時也就是一個時辰了,他能十分肯定自己的肉身已無大礙,如今在未來的前途乃至生命都晦暗不明的前提下他也沒有閒心修身養性。
“末將傷病已愈,敢不效犬馬之勞!”
“既如此,那便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