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肜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分內之事。”
李氏塢堡背倚陡峭山垣,前臨湍急溪澗,唯有一道狹長的土石坡路穿過裴謙勘定的山穀與外界相通,地勢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堡牆高約三丈有餘,皆以黃土層層夯築而成,牆基厚實,頂部可供兩人並行。牆垣周長約三裡,將一片山間台地囊括其中。牆頭望樓聳立,垛口如齒。
塢堡之內,好似一座微縮城郭,足以容納三千之眾。堡東為倉廩區,十數座夯土圍倉依山而建,其中粟米成堆,草料如山;堡西為營房與匠作區,毗連的屋舍足以屯駐五百私兵,並有鐵匠爐、木工坊;堡南地勢稍平,設有畜欄與水井;堡北台地最高處,便是李功曹那座青瓦覆頂、頗有氣象的宅邸,可俯瞰全堡。
傅肜督著手下全部郡兵,與薛勇所部一同忙碌,直至深夜,方才勉強將李氏塢堡內外諸事勉強理清。
其間,裴謙始終未再露麵,便是高進與其麾下那十餘銳卒,亦不知去向。
傅肜心知自己新附,尚未具備資格參讚機要,自是不便也無從過問個中緣由。然而一股模模糊糊的對將來或許會遭遇挑戰的興奮之意,卻衝淡了連日疲憊。前路縱有萬般凶險,終究勝過往日在那死水泥潭中空耗歲月。
他按了按腰間刀柄,觸手冰涼堅硬,亂世功名,隻向馬上取。
忙碌了一夜不免有些困倦,傅肜也懶得回郡治,為防手下郡兵或薛勇有事找不到自己,他乾脆就在塢堡正門內廣場正中所置的火塘邊席地一躺,枕著兜鍪酣然入睡。
傅肜這一覺睡得十分香甜,日上三竿了才悠悠醒來,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抬眼瞧見薛勇手下的役夫們,還在忙著搬運木料、油布、營造工具等等這些東西。也不知他們是早就睡醒了乾活,還是壓根兒就沒歇過。
他正想喚個人來問問,忽聞身旁一聲驚呼"尚需原木六十株?當是何等廣袤之林啊...",轉頭望去恰好對上薛勇睡眼惺忪的目光,傅肜啞然一笑,心想“瞧這模樣,薛老弟十有八九是夢中囈語”,順勢打趣道:“義方,所缺原木者甚巨矣”。
昨夜二人共事之時便以互通姓名,傅肜比薛勇年長八歲,兩人以兄弟之禮互稱表字,薛勇表字義方,傅肜表字公節。薛勇也是剛好睡醒,揉著眼睛剛剛起身聽到傅肜打趣的話微微一愣,朦朧中好似自己方才夢中確實想著裴將軍安排的修築關牆的事,隨即哈哈一笑,借著舒展筋骨的姿勢連著一招窩心肘將傅肜一把撞開道:“無論缺何物,皆來向君求”,興趣相投的同袍之間是很容易建立起這種親密關係的。
兩人真真假假的過了幾招,權當晨起活絡筋骨,待身子微微出汗便收了架勢,就著一個雜役提過來的清水胡亂洗了洗,挨著剛添過柴的火塘啃著麥餅閒聊。
“黎明時分裴將軍曾親臨塢堡,於門外駐馬片刻。其時公節兄正熟睡,將軍便未令驚擾。有三事囑我轉達:其一,塢堡防務由公節兄全權節製,弟部暫歸調遣;其二,清點庫中糧秣兵甲具冊候查;其三,封閉山穀入口修築寨牆,規模形製,參照李氏塢堡,所需錢糧皆從塢堡劃撥,半月內要見成效。”
傅肜聽罷,麵上微赧,點頭道:“昨日是某失態了。驟逢劇變,心神繃得緊了些,入夜後便乏得不成樣子。”
他捏了捏尚存睡痕的脖頸,自嘲一笑:“讓義方見笑了。”
薛勇嘿笑兩聲擺了擺手,道:“無甚緊要”,見傅肜仍然麵色如常,有些疑惑道:“某問過麾下役夫,皆言隆冬築牆,非但靡費甚巨,專精此道的匠戶更是難尋。將軍限期半月……公節兄何以如此平靜?”
傅肜聞言輕輕歎了口氣,停頓了幾息道:“恕為兄先賣個關子,我且問你,將軍在分派此事時可曾言到匠戶難尋這一節。”
“未曾啊”
“你卻如何得知修造事務靡費幾何這等細枝末節”
“哦,乃役夫隊率周庫吏向將軍建言,周庫吏也被將軍招去議事”
“那將軍聽完可曾猶豫不絕?”
“不曾,將軍謂某隻管將築牆之事告之你傅公節即可”
傅肜聽完點了點頭,又砸了咂嘴看著薛勇笑了笑道:“義方,你我初遇便覺投契,宛若故交。某有一言,不繞彎子,依你之見,裴將軍究竟何等人物?”
“將軍啊...該從何說起呢...”薛勇望著火塘裡升騰的火焰理了理思緒道:“胸藏韜略,有鬼神之機,昔日我等初歸將軍麾下...”,薛勇滔滔不絕的把跟隨裴謙後的大小征戰的全部經曆都講給了傅肜,一直講到昨日堡前血戰才收住話頭。
講的有些口乾舌燥,薛勇仰頭對著水囊“咚咚咚”灌了幾口,用手抹了抹唇邊的水痕,“高孟征昨日跟某訴說了這一路跟隨將軍所得神技,彼等手段聞所未聞,這位裴將軍真真是能人所不能,這般人物,合該是亂世裡一柄剔骨刀——剖得開僵局,剜得掉腐肉,隻是……”他頓了頓,“握刀的手,免不了要沾透血氣。”
原本較輕鬆的閒聊氣氛在薛勇曆數的回憶中變得有些沉重,兩人都有些鬱鬱的沉默了一會兒。
傅肜歎了口氣自嘲道:“說起來,裴將軍竟還比某小五歲。昨日初見時,某不知其底細,心底還存著幾分看其笑話的小人之念,如今回想起來,當真有些無地自容”
薛勇思緒多少還沉浸在他適才自己的回憶中,沒有接話。
傅肜自顧自的接著道:“原本著某替爾等尋個駐地,偏爾等剛到他卻說駐地省了,某那時尚絕蹊蹺,未幾久侯不至的李克就來了,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裴將軍將這些都算了進去,想那李克應是有探子在某郡治,爾等援兵一至李克便已知曉,彼不知底細,但不願授人以柄,想著既然牙門將竟還帶著幾百兵,勉強出麵應付一下雙方都好交代。真是蠢笨如豬,若是某使人剛一相招彼便來拜見或不至有殺身之禍。”
到此時薛勇倒是也聽出些許滋味來,抬手拍了拍傅肜的肩頭,嘿然笑道:“無妨,無妨,此後定有諸多機緣令你見識將軍的手段。”
傅肜望著薛勇促狹的一笑,“慢說此後,眼前便又是一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