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肜麾下有二百郡兵與尋常行伍不同。
去歲秋汛,沮水決堤,房陵官營治所十數座陶窯儘毀。郡府無力修繕,竟將百餘名官匠並百餘學徒草草裁撤,充入郡兵籍冊了事。
這些漢子終日與陶土、窯火打交道,手指關節粗大,掌心儘是摶泥磨出的厚繭。初入行伍時,連環首刀都握不牢穩,遭儘旁人嗤笑。
然傅肜卻看出不同——這些人聽得懂號令方位,看得懂營造圖式,更難得的是耐得苦、受得累。夯土壘石時,分明比尋常士卒多三分巧勁;測量地勢時,竟曉得懸繩墜石之法。
傅肜自忖,裴謙應是也通曉了自己這群特殊部眾的底細,想必是日前在郡治時看出端倪,房陵郡乃屬新置之郡,郡守亦是申耽兼任,連個像樣的城郭都沒有,在那個夯土版築為主的建築時代他傅肜統領著三百老弱郡兵駐守的郡治所竟能裡外包覆牆磚,任誰見了也都會覺得稀奇。
傅肜將自己事後這番判斷告知薛勇,而後讚歎道:“心細如發、洞察入微,一身武藝可降龍伏虎,臨危之際不慌,處變之時不亂,這般氣度,真令人歎服不已。”
言畢望著廣場左近逐漸增多的身影挨個打量,想是睡醒的部眾紛紛起來覓食了,目光掃過一個正在與人交頭接耳的老郡兵的背影突然喝道:“張掌窯!”
那老士卒下意識挺身:“在!”
“李模頭!”
“在!”
“王燒火!”
接連十餘人應聲後漸漸往傅肜身前靠攏,傅肜喊的皆是以往窯坊裡的舊稱。“即日起重開你們的老營生——隻是這次不燒陶器。”他半轉身指向穀口。“要燒出三尺凍土,夯起十丈關牆!”
南郡,江陵都督府內
呂蒙一臉病容,坐於帥案之後。陸遜、孫皎、蔣欽、虞翻等將分坐兩側,空氣中彌漫著軍情緊急特有的壓抑與沉寂。案幾上攤開的輿圖,山川河流仿佛也凝滯著殺機。
呂蒙正欲開口,忽覺胸口不適,一邊手按胸口輕輕撫摸,一邊示意陸遜代勞,陸遜時年三十六歲,乃此時吳軍政兩係中柱石般的存在,於時下呂蒙軍中與征虜將軍孫皎一起同任右部督。
見呂蒙好似並無大礙,陸遜清了清嗓,“北岸哨探來報,荊州軍已著手部署人馬分批西進,詳儘的計劃尚未探得。”
虞翻聞言,撫須的手微微一頓,目光先看向主位的呂蒙,繼而轉向身旁的陸遜。他略一沉吟,臉上帶著幾分誠懇與疑惑,開口道:“伯言,恕翻愚鈍,於兵事一道,所知不過皮毛。既已料定關羽必循北岸險徑西趨上庸,為何……為何不遣一軍,搶先控扼其必經之險隘,以逸待勞?豈非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陸遜聞言,臉上並無絲毫輕視之意,反而溫和地點點頭,仿佛早已料到有此一問。他聲音清朗,不疾不徐地解釋道:“仲翔先生所慮,自是正理。然此舉有三大難處,故不可取。”
“其一,地利不在我。北岸山險水急,路徑幽僻,我軍北上,如盲人摸象。關羽久在荊襄,對此間地理了如指掌,其擇定路線,必是易守難攻、難以尋覓之處。我若分兵設伏,兵力少了,無異於螳臂當車,為其所破;兵力多了,則江陵空虛,且大軍於陌生險地調動,未接敵則先已疲敝,若被其反窺破行藏,徒耗兵力。”
“其二,時機難把握。關羽何時動身,走哪條小路,我等皆無從知曉。大軍潛伏於外,日耗糧草無數,若曠日持久,空等不來,士氣必墮。屆時關羽養精蓄銳,突然西進,我疲敝之師何以擋之?”
“其三,亦是關鍵,”陸遜目光微凝,“此乃促其死戰。關羽若見歸路被絕,必知已陷死地。其麾下雖疲,皆百戰餘生的哀兵。困獸猶鬥,何況萬人之敵?彼時必傾力死戰,以求生機。我軍縱能勝,亦必是慘勝,代價非我江東所能、所願承受。故都督之策,不斷其歸路,隻綴其後,耗其糧秣,散其軍心,待其自行崩潰於道途,方為上策。”
虞翻聽罷,麵露恍然之色,不由緩緩點頭,深覺陸遜思慮周詳。但他心思縝密,旋即又想到另一種可能,再次發問:“伯言所言極是,翻受教。然……若萬一,上庸劉封、孟達懼於劉備威勢,發兵東出,接應關羽呢?彼時內外夾擊,我軍綴尾之師,豈不危矣?”
陸遜輕輕搖頭,嘴角泛起一絲洞察全局的淡然笑意:“仲翔先生多慮了。上庸?彼處自身難保,焉有餘力出兵?”
他稍作停頓,為虞翻剖析其中利害:“申耽、申儀兄弟,據地自保,首鼠兩端,其心未必真向劉備。劉封、孟達皆客將,與關羽素有舊怨,兵力本就不足,能勉強守住上庸三郡已屬不易。況曹操豈是易與之輩?上庸若敢分兵東出,曹軍鐵騎頃刻即至,其巢穴傾覆便在旦夕之間。劉封、孟達皆計較利害之人,豈會行此自毀城郭之事?”
“故而,”陸遜總結道,“非其不願,實不能,亦不敢也。關羽此番,無人可依,唯靠己力。我等隻需靜觀其變,徐徐圖之便可。”
一番話條分縷析,將北岸局勢剖析得明明白白。虞翻徹底了然,心中那點疑慮儘去,對呂蒙、陸遜這“攻心為上”之策,有了更深的理解與欽佩。他拱手道:“伯言高見,翻茅塞頓開。”
呂蒙緩過一口氣,似乎神情也平複了許多,先對虞翻頷首示意接著目光轉向陸遜說道:“仲翔所慮上庸之援確要有所布置,以備萬一。擇一部精銳潛入當地,儘其所能,攪亂其地軍政,使其首尾不能相顧,令劉封、孟達無力亦不敢出兵接應,便是大功。”
“至於北岸尾隨關羽...伯言,你可願往?”然而,陸遜並未立刻回應。
他清俊的眉宇微蹙,沉吟片刻,起身拱手,聲音溫和卻堅定:“都督,遜有一請。尾隨關羽襲擾後路,固然緊要。然遜願請命,親往上庸方向督戰。”
呂蒙目光一凝,示意陸遜接著說。
陸遜繼續道:“孫皎將軍用兵穩健,由他率軍尾隨關羽,亦可勝任。遜所慮者,非止關羽本部。樊城軍報中提及,關羽麾下那位牙門將裴謙,自關羽與曹仁最後一戰後便不知所蹤。按其部曲規模與往日行事推斷,此人極可能已先行北上,意在上庸。荊州軍近日異動,諸多棘手之處,背後皆似此人手筆。這位牙門將武能陷陣、計可惑敵,用兵之詭譎,不可不防。遜願親往,應對此變數,絕關羽北上之望,亦斷其與申耽、申儀勾連之可能。”
呂蒙雙眼微眯,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幾上輕叩。裴謙這個名字,近來已多次出現在軍情之中,確實是一個難以忽略的變數。他權衡片刻,終於緩緩點頭:“伯言所慮,甚為周全。便依你之言。關羽大軍一動便著孫皎將軍領兵尾隨追擊,伯言你總攬西線,務必不讓關羽得一兵一卒之援。”
“諾!”陸遜、孫皎肅然領命。
此時,一直凝神傾聽的虞翻忽然開口,麵上帶著幾分疑惑:“都督,伯言,有一事,翻始終心存疑慮。我方既已獲悉關羽手書之意,當知其在向曹操作困獸之乞。若……若曹操當真應允其請,允其率眾北歸,合兵一處,轉而挾大勝之威南下圖我,則我方此刻分兵進取,豈非腹背受敵之險局?是否……暫緩西進,待曹魏態度明朗,再行定奪更為穩妥?”
話音落下,廳內一時靜默。呂蒙的目光從輿圖上抬起,望了望議事廳穹頂中叢橫交錯的木梁,神色複雜,漠然無語,仿佛未曾聽見。
一旁的陸遜看了看呂蒙的側影,輕聲接過話,語氣中帶著一絲了然的歎息:“仲翔虞翻所慮,實乃老成謀國之言。然……都督心中,或許正自矛盾。”
他轉向正凝神靜聽的虞翻,緩聲道:“都督既希望曹操應允此請,如此,關羽北遁,荊州可儘入我手,雖強曹臨於北境,然據長江之險,亦可從容圖之,此為一利;然都督又……未必不希望曹操拒絕。若曹操拒和,關羽必死戰於此地,或可為我全殲,永絕後患,且曹孫之間,仍留有關羽這支殘部為緩衝,此又一利。而曹操所慮者,究竟是關羽之脅更甚,亦或我吳之患更烈?得失之間,殊難決斷。未知遜所言,然否?”
呂蒙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以手扶額,微微低頭閉目良久,最終隻化作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弧度:“知我者,伯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