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念及此,五內俱焚。此戰綿延日久,瘡痍遍地。若再糾纏下去,必致百姓疲敝,倉廩空虛,益州震動,須耗儘兄長基業,將更多好兒郎填入這無底深壑。荊州之失,罪在關某一身。自當由此身了結此事,換得一方安寧。汝萬勿以吾為念,更不可衝動行事。汝乃棟梁之材,日後當以吾為鑒:剛不可久,柔不可守。
持重慎行,方不負一身才略。犬子關平,性情魯直,元福、元儉,忠勇有餘,然逢此大變,心必惶惑。今將此三人並數百荊楚子弟,儘托於將軍。望將軍念其赤誠,善用之,善導之,保全其性命,則為羽銘感五內之餘幸。漢室未來,在將軍之手。關羽拜謝。”
沒有客套,沒有矯飾,隻有一個父親、一個統帥在絕境之中,將自己最珍視的人和未來,毫無保留地托付給他認為唯一能托付的人。
裴謙握著那頁帛書,久久不語。營地的喧囂瞬間遠去,他仿佛能看到那個驕傲的紅色身影,在寫下這些字時是何等的決絕與落寞。
他猛地轉過身,大步走向帳外,直至無人處,方才停下。
仰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山間空氣,試圖平複翻湧的心緒。這個來自現代的靈魂,此刻才真正體會到這個時代“托付”二字所蘊含的千鈞之重與徹骨之痛,原本與這具肉身總有著一層似有似無的隔閡,此時竟生出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
風雪,不知何時又彌漫開來,如同蒼天灑下的無儘紙錢。
關羽的軍隊,已不複存在。隻剩下一條斷斷續續、在深雪中艱難挪動的黑線。旗幟殘破,被凍得硬邦邦,再也無法舒展。兵刃成了拄地的拐杖,每一步踏下,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和粗重得嚇人的喘息。
人,在不斷減少。倒下的,就再也站不起來,很快被風雪覆成一座不起眼的雪丘,成為後來者模糊的路標。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說話,極致的寒冷和疲憊抽乾了所有的情感和力氣,隻剩下求生的本能,推著這支隊伍走向未知的終點。
關羽走在隊伍的最前頭。那襲耀眼的綠袍早已被汙雪和血漬染得看不出本來顏色,變得沉重而破敗。他的手臂因舊創和寒冷而微微顫抖,但身軀依舊挺得筆直,如同一杆永不彎曲的標槍,為身後這群絕望的人刺破風雪,指引著方向。
他的赤兔馬,那匹曾馳騁中原、踏碎山河的神駒,此刻馱著兩名重傷瀕死的士卒,每一步也踏得極其艱難,噴出的白氣濃重如霧,馬首不時蹭過主人的手臂,仿佛在尋求一絲安慰,又像是在給予最後的力量。
趙累跟在他身後,臉色青紫,嘴唇乾裂,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他看著前方那個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背影,心中湧起的不是希望,而是無邊無際的悲涼和絕望。
“君侯……”一名親衛踉蹌著撲上來,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前麵……前麵好像有……有城……”
所有還能抬頭的人,都掙紮著向前望去。
風雪稍歇的間隙,一座城池的輪廓,如同巨獸的脊背,沉默地匍匐在遠方的地平線上。
析縣。
他們到了。或者說,他們終於看到了目的地。
然而,沒有歡呼,沒有激動。一種更深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支殘兵。
那城池之上,旌旗密布,刀槍的反光刺破雪幕,清晰地告訴每一個人——那裡,沒有生路,隻有更多、更嚴陣以待的敵人。
最後的力氣,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抽空。更多的人軟倒在地,眼神空洞,望著那遙不可及的城池,等待著最終的結局。
關羽停下了腳步。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身後這群追隨他到此的、僅存的荊楚子弟。他的目光掠過那一張張凍僵的、絕望的、卻依舊望著他的臉。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他深刻而疲憊的臉上綻開,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和釋然。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赤兔馬的脖頸,然後,猛地抽出了那柄伴隨他一生的青龍偃月刀。
冰冷的刀鋒劃破風雪,發出龍吟般的輕嘯。
“大漢前將軍,漢壽亭侯,關羽,關雲長在此!”
他用儘全身的力氣,向著那座堅城,向著這茫茫天地,發出了他生命中最後一聲呐喊。聲音不再高亢,卻帶著金石般的決絕,在空曠的雪原上隆隆回蕩。
“曹魏鼠輩!江東孺子!可敢下來,與關某一戰!”
沒有回應。隻有風雪更緊的呼嘯聲。
他不再看那座城,而是持刀轉身,麵向來路,仿佛在等待著那些注定會來的追兵,又仿佛隻是在守護著身後這些再也走不動的人。
風雪很快將他的身影吞沒,那抹孤寂的綠色,最終化作天地間一座永恒的、不屈的雕像。
他用最後的方式,為自己,也為所有追隨他的人,選擇了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