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陽縣西街,蘇家老宅。
昔日正千戶府的威嚴,
早已被歲月啃噬得隻剩骨架。
門楣漆皮剝落如患了癩瘡,
石階縫裡野草瘋長,
透著一股子破落戶揮之不去的酸腐氣。
蘇惟瑾跟在眼神閃爍的“有德叔”身後,
第二次踏入這扇斑駁的大門。
與上次夜訪七叔公不同,
這次,他是被“請”回來的,堂而皇之。
院子空闊而凋敝,
幾隻老母雞在雜物堆邊刨食,
對生人愛答不理。
正堂內,光線被高高的門檻切割得支離破碎,
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朽木和劣質煙葉的混合氣味,
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七叔公蘇正廉端坐上首唯一一張像樣的太師椅,
藏藍色長衫漿洗得硬挺,
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試圖撐起族老的最後體麵。
下首兩旁,四五位族老如同廟裡的泥塑羅漢,
叼著旱煙袋吞雲吐霧,
或端著破茶碗故作深沉,
渾濁的目光卻像探照燈般,
齊刷刷打在剛進門的蘇惟瑾身上。
蘇有才、蘇有德兩兄弟縮在角落陰影裡,
恨不得化身壁虎,全無那日認親時的熱絡。
這陣仗,是三堂會審,更是利益權衡的鴻門宴。
蘇惟瑾心下清明如鏡,
麵上卻瞬間堆滿了屬於“蘇小九”的局促與不安,
甚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畏縮。
他快步上前,對著上首深深一揖,
聲音清朗卻微帶顫音:
“小子蘇小九,拜見七叔公,
拜見各位叔公、伯公。”
七叔公蘇正廉從喉間擠出沉悶的一聲“嗯”,
渾濁卻銳利的目光如似兩把鈍刀,
在蘇惟瑾那身漿洗發白的青衣上反複刮擦,
試圖刮出點真金白銀來。
“小九,”
七叔公開口,聲音乾澀沙啞,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今日族裡長輩都在,
有些話,得問問清楚。”
“七叔公請問,小子絕不敢有半句虛言。”
蘇惟瑾垂首斂目,姿態恭順到了塵埃裡。
“外麵風言風語,說張家詩會上,
你露了大臉?
連趙教諭家的千金,
都屈尊降貴,尋你論學?”
七叔公單刀直入,目光如炬,
緊緊鎖住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堂內頓時死寂,
隻有旱煙袋“吧嗒吧嗒”的聲音格外刺耳。
所有目光都聚焦過來,
蘇有才兄弟更是豎起了耳朵,呼吸都放輕了。
蘇惟瑾臉上立刻浮現出強烈的“惶恐”與“羞赧”,
甚至下意識地搓了搓手,
聲音也低了幾分:
“七叔公明鑒!
這、這真是天大的誤會!
小子何德何能……
那日不過是伺候張家少爺筆墨,
少爺才思泉湧,小子僥幸……
僥幸記得快些,幫著錄下些句子罷了。
詩作自是少爺才華,
與小子何乾?”
他巧妙地將“槍手”身份淡化為“書記員”。
“至於趙小姐……”
他語氣更加“誠懇”,
甚至帶了點後怕。
“確是來還書,順口考教了小子幾句經義。
小子肚裡那點墨水,支支吾吾,
答得顛三倒四,
怕是……怕是惹小姐厭煩了。”
他將自己塑造成一個運氣好但上不得台麵的仆役,完美符合預期。
這番以退為進的說辭,
既承認了“確有其事”(證明他有價值),
又撇清了核心乾係(顯得懂事不張揚)。
堂內幾位族老交換眼神,微微頷首。
既證實了傳聞(此子可用),
又覺得他依舊“知分寸”(便於控製)。
七叔公臉色稍霽,
但問題如匕首般直刺要害:
“府試在即,那張誠……學問究竟如何?
可有幾分把握?”
戲肉來了!
蘇惟瑾臉上瞬間血色褪儘,
嘴唇哆嗦著,像是聽到了極其恐怖的事情。
他眼中掙紮、恐懼、委屈交織,
最終仿佛被逼到絕境,
猛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
“七叔公!各位叔伯長輩!
小子……小子不敢再瞞了!”
他抬起頭,眼圈通紅,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張家……張家他們逼我!
要我在府試中,替少爺……替少爺舞弊!”
“嘭!”
七叔公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臉色鐵青:
“你說什麼?!舞弊?!”
其他族老也勃然變色,
現場一片嘩然!
科場舞弊,乃是抄家流放的大罪!
一旦沾上,整個蘇氏家族都將萬劫不複!
蘇惟瑾仿佛被嚇住,渾身發抖,泣聲道:
“他們拿我爹欠的債逼我,
說不從就要打死我……
可這是天大的罪過啊!
小子死不足惜,可萬一事發,
我們蘇家……
蘇家祖宗的臉麵往哪擱?
族中兄弟的前程還要不要了?
小子就是死了,
也沒臉去見地下的爹娘和列祖列宗啊!”
他聲淚俱下,將“被逼無奈”和“心係家族”渲染到極致,
尤其是“祖宗臉麵”和“族兄弟前程”,
字字誅心,狠狠砸在七叔公最致命的軟肋上!
“混賬東西!張承宗!
安敢如此欺我蘇氏無人!”
七叔公氣得渾身發抖,須發皆張。
蘇有才兄弟更是麵如死灰,癱軟在地,
他們萬萬沒想到,當初賣侄求財,
竟會引來這等滅頂之災!
見火候已到,蘇惟瑾哭聲漸止,
眼神卻陡然變得清亮而堅定,
他挺直了原本蜷縮的脊梁,
雖跪著,卻有一股難言的氣度破土而出:
“七叔公息怒!
小子雖賤如草芥,卻也知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