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這片熱情洋溢的氛圍中,
有一道目光卻冰冷如刺,始終鎖定著他。
蘇惟瑾似有所覺,抬眼望去。
隻見花廳角落,
孫誌遠正端著一杯酒,
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今日孫誌遠穿著一身寶藍色杭綢直裰,
頭戴方巾,依舊是翩翩公子打扮,
隻是那臉色著實算不上好看,
勉強維持著基本的禮儀,
眼神裡的嫉妒、不甘和輕視卻幾乎要滿溢出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孫誌遠像是被燙到一樣,
迅速移開視線,
假裝與身旁之人說話,
但那僵硬的側臉和微微泛白的指節,
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怎能平靜?
昔日被他視為粗鄙奴仆、
連正眼都懶得給的人,
如今卻成了府試案首,
風光無限地站在這裡,
接受著他家長輩和本地鄉紳的追捧!
而他孫誌遠,堂堂員外郎之孫,
縣學廩生,卻成了陪襯!
這口氣,他如何咽得下?
很快,宴會開始。
孫萬年在主位作陪,
這位致仕的老官員須發皆白,
麵容清臒,眼神銳利,
帶著久居官場的威儀。
他倒是顯得頗為大度,
舉杯向蘇惟瑾敬酒:
“蘇相公年少有為,
一舉奪魁,老夫聽聞亦是欣喜不已。
望你戒驕戒躁,院試再創佳績,
為我沭陽爭光。”
話說得漂亮,眼神卻帶著審視,
仿似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蘇惟瑾起身,雙手舉杯,姿態放低,
話卻說得不卑不亢:
“孫老大人謬讚。
晚輩才疏學淺,
惟謹記‘惟精惟一’之訓,
埋頭苦讀罷了。
至於功名,儘人事,
聽天命,不敢強求,
但求無愧於心。”
“惟精惟一?
好!說得好!”
孫萬年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這少年應對得體,
引經據典信手拈來,
確實不像個普通農家子,
更無半分奴仆的畏縮。
席間,眾人推杯換盞,
話題自然圍繞著科舉、
文章以及即將到來的院試。
不時有人“請教”蘇惟瑾對某篇經義的看法,
或是對時政的見解,
看似討教,實則暗藏考較。
蘇惟瑾超頻大腦運轉,
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觀點往往新穎獨到,
卻又能在傳統框架內自圓其說,
聽得眾人時而驚歎,時而沉思。
即便遇到刁鑽問題,
他也能巧妙化解,
或是以“晚輩淺見,
恐貽笑大方”謙遜帶過,
讓人抓不住錯處,反而更覺其深不可測。
整個宴席,他儼然成了絕對的中心。
孫誌遠被完全邊緣化,
幾乎插不上話,臉色越來越青,
隻能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心中的妒火幾乎要將他燒穿。
宴至中途,孫萬年似乎無意間提起:
“聽聞蘇相公與張家似乎有些…誤會?”
來了。
正題來了。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蘇惟瑾放下筷子,
微微一笑,笑容卻有些淡:
“勞老大人動問。
並非誤會,隻是拿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斷了一些不該有的牽扯罷了。
如今塵埃落定,晚輩隻想安心讀書,
過往之事,不必再提。”
他輕描淡寫,
將一場驚心動魄的對抗定義為“拿回東西”,
既表明了態度,又堵住了後續話題,
顯得大度又乾脆。
孫萬年深深看了他一眼,
嗬嗬一笑:
“少年人豁達,甚好,甚好。”
便不再多問。
宴席終了,眾人告辭。
孫萬年竟親自將蘇惟瑾送到二門,
又讓管家奉上了一份不算輕的“程儀”(路費),
說是資助他院試之用。
蘇惟瑾略作推辭便收下,
他知道這是孫家的投資,也是規矩。
走出孫府大門,
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
身後的高門大院依舊繁華,
裡麵的歡聲笑語似乎仍在繼續。
蘇惟瑾回頭望了一眼那氣派的門楣,
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趨炎附勢,世態炎涼,
今日他算是真切地體會了一番。
這些笑臉和奉承,有多少是真心?
又有多少是建立在他的“利用價值”之上?
他與孫誌遠的梁子,
今日非但未解,反而結得更深了。
不過,無妨。
他握了握袖中那沉甸甸的程儀,
目光投向遠方。
院試,才是下一個真正的戰場。
這些虛與委蛇的應酬,
不過是狂飆路上的些許塵埃罷了。
他整了整衣襟,
步履沉穩地向著西街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舊清瘦,卻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