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五時三分的烈士陵園浸在鐵灰色的霧靄裡,連時間都仿佛凝固在這片肅穆的寂靜中。
申譽的皮鞋碾過生滿青苔的石板,腳步聲剛離開鞋底就被濃霧吞噬,像是這片土地在無聲地拒絕著一切生命的喧囂。
二十年了,這些石板早已被無數悼念者的腳步磨出了凹陷的痕跡,就像他心口那個永遠填不平的窟窿,日複一日地提醒著那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露珠沿著黑色大理石碑麵蜿蜒而下,在無名碑的最後一處棱角懸而不落。
晶瑩的水珠在晨光中微微顫動,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停電的夜晚,柳罡眼角未乾的淚。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帶著血腥與火藥的氣息,瞬間將申譽淹沒。
那個被暴雨掐滅燈火的深夜,停屍房的應急燈將走廊啃噬成一片猩紅。
八歲的梁爽在他懷裡抖得像片秋風中的落葉,而他僵直的手臂甚至不敢收緊——白布正緩緩吞噬柳罡夫婦最後的麵容。
積水中扭曲的光影與血汙糾纏,在水泥地上綻開一朵朵暗紅色的惡之花。
二十年了,這畫麵總在午夜準時造訪,帶著鐵鏽味的記憶將申譽從睡夢中生生撕醒。
申譽的指尖緩緩摩挲著無名碑上光滑的凹痕,石質的冰涼滲入指腹,順著血液流進心臟——就像那個夜晚,他最後攥住柳罡手腕時,那種從皮膚直刺骨髓的冷。
"罡子,我來了。"
他的嗓音在霧氣中嘶啞地蕩開,像是被二十年的光陰磨儘了最後一絲溫潤。
他頓了頓,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想你了。"隻是簡單的三個字,卻像是用儘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慢慢屈膝蹲下,黑色風衣的衣擺無聲地陷進濕冷的草地裡。
從內袋摸出的白手帕早已泛黃,邊緣繡著歪歪扭扭的"s"——那是梁爽十歲時用紅線笨拙縫下的禮物,針腳歪斜卻透著孩子氣的認真。
二十年來,申譽總用這塊手帕一遍遍擦拭這塊無名碑,就像當年在警隊宿舍裡,柳罡總是反複摩挲那枚一等功獎章。
他又從風衣內袋緩緩掏出一枚警徽,金屬的寒意像一把鈍刀,一寸寸楔進他的掌心。
警徽背麵那個小小的""已被二十年光陰打磨得發亮,棱角儘褪,像一輪被淚水泡軟的月亮。
這是柳罡用他們繳獲的第一把毒梟的瑞士軍刀刻下的——刀尖劃過金屬的刺響猶在耳畔,仿佛就在昨日。
"老申",記憶裡柳罡揚手拋來那把軍刀,刀鞘在陽光下劃出銀亮的弧線,"等咱倆閨女也乾這行,這玩意兒就是她的成年禮。"
現在,那把刀真的在梁爽手裡。而這枚警徽,成了申譽口袋裡最沉的遺物。
"罡子,丫頭......簡直是你從骨血裡複刻出來的......"
申譽的聲音在晨霧中微微發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警徽上那個被歲月磨平的""字。
恍惚間,梁爽倔強的側臉與記憶中柳罡年輕時的模樣漸漸重合。
每當梁爽微微抬起下巴,或是抿緊嘴唇時,申譽都能在她身上看到柳罡的影子——那種深入骨髓的特質,像是刻在基因裡的印記,在舉手投足間不經意地流露。
但最像的,是那股子倔勁。
她繼承了柳罡所有的榮光——那種撞了南牆也要把牆撞穿的倔強,那種明知深淵在前仍要義無反顧地往下跳的決絕。
她的骨子裡流淌著與柳罡一樣的執拗的正義感,這股力量驅使著她去麵對一切困難和不公,毫不退縮。
她就像是柳罡的翻版,以同樣的方式行走在這個世界上。
她踩著父親的腳印前行,每一步都踏在刀鋒上,但她並沒有絲毫畏懼,依然堅定地沿著父親的腳印前行。
可這條路太黑了,黑到申譽總在噩夢裡看見她的名字被鮮血浸透。
"我曾試過折斷她的翅膀......"申譽突然笑了,指縫間滲出一縷血絲,警徽的棱角早已嵌進皮肉,"可咱閨女,天生就是隻鷹啊。"他的笑聲在晨霧中回蕩,帶著說不出的驕傲與苦澀。
"罡子,閨女長大了。"
申譽的聲音很低,像是怕驚擾了長眠的老友,又像是怕這滿腹心事被晨風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