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是先帝骨血。”楊桂枝的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如今朝局未穩,原定太子趙竑雖已被廢(史稱“雪川之變”),但餘黨仍在。哀家懇請將軍收他為養子,帶往襄陽軍中撫養。給他換個名字,教他兵法武藝,讓他做個保家衛國的將士,也好過在這深宮裡,成了彆人砧板上的肉。”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龍紋玉佩,輕輕放在桌上。玉佩溫潤,上麵的龍紋卻刻得極深,像是凝聚著無儘的期許。“這是先帝賜我的信物,將軍收好。他日若有變故,或許能護他一命。”
孟珙看著那枚玉佩,又看向嬰孩黑亮的眼睛——那孩子竟不哭不鬨,隻是安靜地望著他,眼神裡沒有尋常嬰兒的懵懂,反倒有種洞悉世事的沉靜。他心中一震,猛地叩首:“末將領命!定護公子周全,教他文武雙全,不負先帝與娘娘所托!”
楊桂枝俯身,最後一次親了親趙城的額頭,指尖冰涼如霜。“從今往後,你便叫孟之繼。”她的聲音輕得像歎息,“記住,繼往聖之學,繼先帝之誌,莫要記恨……莫要記恨娘。”
馬車駛離彆院時,趙城——不,該叫孟之繼了——回頭望了一眼。楊桂枝站在廊下,雪落在她的發髻上,像瞬間染了霜,卻始終沒有轉身。他知道,這一彆,再見時,便是隔著宮牆與身份的“姨母”與“外甥”。
襄陽的日子,與臨安截然不同。孟珙將他安置在帥府後院,對外隻說是遠房親戚托付的孩子。雖未言明身世,卻請了最好的先生教他讀兵法、研經史,親自指點他弓馬武藝。孟之繼展現出的天賦,連見慣了奇才的孟珙都暗自心驚。前世雇傭兵生涯鍛煉出的敏銳直覺,讓他能輕易識破兵法推演中的陷阱;戰場上磨礪出的沉穩心性,讓他在麵對孟珙的嚴厲考校時,總能處變不驚。
“這小子,天生是塊打仗的料。”孟珙常對著副將感歎,看著孟之繼在演武場上揮汗如雨的身影,眼中滿是欣慰。他從不在孟之繼麵前提臨安舊事,卻總在每年春秋兩季,安排他以“探親”為名回京城。
進宮的次數不多,每次都像一場精密的潛行。孟之繼換上尋常士族子弟的青布長衫,由親兵護送著從側門入宮,直奔楊桂枝的寢宮。見麵總是隔著一道屏風,楊桂枝問他學業,問他箭術有沒有長進,絮絮叨叨說些江南的梅開了、蠶桑始了,絕口不提朝堂之事。
有次孟之繼練槍時傷了胳膊,楊桂枝隔著屏風摸到他包紮的傷口,指尖微微發抖:“怎麼這麼不小心?襄陽風硬,練武時記得多穿件衣服。”她從袖中取出個錦囊,裡麵裝著曬乾的三七與當歸,“這是宮裡的方子,敷上能化瘀止痛。”
孟之繼捧著錦囊,鼻尖忽然發酸。他知道,這位母後視他如性命,卻不得不親手將他推開,隻為換他一世平安。
在孟珙的教導下,孟之繼長到十歲時,就已能與軍中老將推演兵法,弓馬嫻熟更是冠絕營中。他常站在襄陽城頭,望著漢水奔騰東去,心裡清楚,自己早已不是那個隻想安穩度日的退役雇傭兵。這亂世烽煙,這大宋河山,不知不覺間,已在他心裡紮了根。
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襄陽城頭的角樓被裹在鉛灰色的雲層裡,風卷著雪沫子抽打在朱漆柱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孟之繼裹緊了身上的貂裘,望著城下被白雪覆蓋的護城河,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枚龍紋的玉佩。
這玉佩是生母楊桂枝打小送他的,玉質溫潤,雕工卻帶著幾分刻意的粗糲,像是怕太過精巧引來旁人注目。就像他這個人,在襄陽軍中雖說是孟帥的養子,卻始終活得像層窗紙,人人都知道他身份特殊,卻沒人敢真正捅破那層窗戶紙。
“公子,該回營了。”親兵王大用捧著件更厚實的披風走過來,靴底在積雪裡碾出咯吱的輕響,“方才接到京裡來的信,說是宮裡……那位身子不大爽利。”
孟之繼的指尖猛地收緊,玉佩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他轉過身時,風雪恰好撲在臉上,把眼底翻湧的情緒凍成了一層薄冰。“備馬,”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風卷走,“去見義父。”
帥府書房裡燃著上好的銀骨炭,暖意烘得人昏昏欲睡。孟珙正對著一幅輿圖出神,花白的鬢角在燭火下泛著霜色。聽見腳步聲,他頭也沒抬:“看過今日送來的塘報了?”
“看了。”孟浪走到桌前,目光落在輿圖上用朱砂標出的幾處,“蒙古人在信陽一帶增兵了,恐怕開春就要有動作。”
孟珙終於抬眼,渾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銳利:“你覺得他們會先打哪裡?”
“隨州。”孟浪指尖點在輿圖上的一處城郭,稚嫩的聲音接著說道,“隨州城牆新修過,糧草也足,蒙古人若想打通南下的通道,必然要先啃下這塊硬骨頭。他們慣用圍點打援的法子,咱們得提前在棗陽布下伏兵。”
孟珙沉默片刻,緩緩點頭:“跟我想的一樣。明日你帶五百騎兵去棗陽,把防務再仔細查一遍。”
“之繼,”孟珙和孟之繼走出營帳,一同走上城樓,又將披風搭在他肩上,“史相公上個月薨了,理宗皇帝親政了。”
孟之繼握著城垛的手微微一緊。
“陛下讓人捎了信,”孟珙看著他,眼中帶著期許,“說襄陽是大宋北門,讓你好生曆練。”
同時送來的還有一柄鑲嵌著寶石的匕首,說是皇帝賞賜。孟浪握著那冰涼的刀柄,忽然明白,這位從宗室旁支登上皇位的皇帝,心裡什麼都清楚。他感念楊桂枝與史彌遠的扶持之恩,也默認了自己的存在,卻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什麼。
孟之繼抬頭望向北方,遠山如黛,隱約能聽見風裡傳來的戰馬嘶鳴。他知道,屬於孟之繼的故事,才剛剛開始。而這襄陽的每一塊城磚,每一寸土地,都將見證他如何以俠魂鑄劍,護這風雨飄搖的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