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的晨霧還未散儘時,演武場上已響起金鐵交鳴之聲。將滿十歲的孟之繼手持一杆縮水的虎頭槍,正與親兵王大用拆招。他身形尚顯單薄,招式卻淩厲得驚人,槍尖劃破晨霧的軌跡精準如尺,每一次突刺都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力道。
“公子的槍法又精進了。”王大用被逼得連連後退,最終被槍杆掃中肩頭,踉蹌著退開兩步,望著眼前額角滲汗的少年,眼中滿是驚歎。
孟之繼收槍而立,槍尖斜指地麵,帶出一串晶瑩的水珠。他微微喘息,胸腔起伏卻不慌亂——這具身體似乎天生帶著股蠻力,尋常孩童還在玩泥巴的年紀,他已能拉開三石強弓;彆家少年剛識得兵書頁碼,他早已能將《孫子兵法》倒背如流。這並非全然天賦,更多是前世雇傭兵生涯刻進骨子裡的本能,讓他在力量控製與戰術推演上,總能快人一步。
“義父呢?”他用錦帕擦了擦汗,目光掃過演武場旁的箭靶——昨夜新換的草靶上,十環位置已被箭矢射得密密麻麻,連邊緣都找不出空隙。
“帥爺在書房看塘報,”阿武遞過溫水,“說是京裡又有信來,讓您過去一趟。”
孟之繼心裡微微一沉。近來京中書信愈發頻繁,每次送來,義父總會獨自在書房待上許久。他隱約察覺到不對勁,卻不好多問——自六歲那年最後一次隔著屏風見過“姨母”,這三年來,宮裡的消息就像被濃霧籠罩,隻偶爾從孟珙的隻言片語裡,捕捉到一絲不安。
走進書房時,孟珙正對著一幅輿圖出神,案上的密信攤開著,火漆印已被捏碎。見他進來,這位素來剛毅的將軍竟避開了他的目光,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之繼,收拾一下,隨我進京。”
“是太後……”孟之繼的聲音有些發顫,指尖猛地攥緊了衣角。
孟珙沉默著點了點頭,枯瘦的手按在他肩上,力道重得幾乎要嵌進骨裡:“娘娘……上個月薨了。”
嘉定十七年(公元1232年)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更冷。孟之繼跟著孟珙混在送葬的隊伍裡,一身粗布孝服,臉上抹著灰泥,像個不起眼的雜役。靈柩從皇宮抬出時,他看見白幡遮天蔽日,送葬的百姓沿街跪拜,哭聲綿延數裡。可他隻能死死咬著嘴唇,把喉嚨裡的哽咽咽回去——他現在是孟之繼,不再是皇子趙城,連為生母哭喪的資格都沒有。
殯葬儀式持續了四十九天。孟之繼借著為皇陵清掃的名義,在陵區外的破廟裡住了下來。白天他跟著雜役們搬運祭品,夜裡就坐在墓碑旁,借著月光一遍遍回想。他想起繈褓中那雙手的溫度,想起屏風後那句“多穿件衣服”,想起每年宮裡送來的、繡著暗紋的棉衣……那些被刻意壓抑的記憶,像潮水般將他淹沒。
直到陵園的最後一盞長明燈熄滅,他才在孟珙安排下離開臨安。回程路過雲夢澤時,孟之繼執意要獨自泛舟。寬闊的湖麵煙波浩渺,蘆葦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極了母親曾哼過的江南小調。他躺在船板上,任由小船在水麵漂泊,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砸在冰冷的木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不知漂了多久,遠處忽然傳來若有若無的佛號聲。孟之繼坐起身,循聲望去——隻見水霧彌漫的湖心處,竟有一道身影踏浪而來。那是個身著月白僧袍的女子,手持拂塵,麵容隱在薄霧中看不真切,腳下的水麵卻如履平地,衣袂翻飛間,仿佛有流光閃動。
“小友,為何在此獨自垂淚?”女子的聲音清越如鐘,穿透水霧落在船上。
孟之繼心頭一震,拱手道:“晚輩孟之繼,為親母守孝,路過此地。”
女子踏波而至,停在船邊。這時他才看清,對方雖著僧袍,眉眼卻清麗絕塵,耳垂懸著明珠,手中拂塵掃過水麵時,竟激起一圈圈金色漣漪。“老尼南海神尼,雲遊至此,”她目光落在孟之繼臉上,帶著洞悉世事的悲憫,“觀你眉宇間有喪親之痛,卻藏著龍潛之相,命格非凡,誌向遠大,不該困於哀思。”
孟之繼愕然:“神尼謬讚。”
“你生母雖逝,卻為你鋪就生路;你養父雖嚴,卻為你奠定根基。”南海神尼拂塵輕揮,一道金光落在船上,化作兩卷書冊與一個羊脂玉瓶,“此乃金書銀卷,一卷載武學精要,一卷記吐納玄機;玉瓶中是生死神藥,可活死人肉白骨。贈予你,非為助你私怨,乃因見你有護佑蒼生之誌。”
孟之繼捧起書冊,隻覺入手溫潤,書頁上的字跡似篆似隸,細看之下,竟隱隱有劍氣流轉。玉瓶打開時,一股異香撲鼻而來,瞬間驅散了心中的鬱氣。他抬頭欲謝,卻見南海神尼已踏浪遠去,隻留下一句縹緲的話語:“大道無形,當以心證之;蒼生有難,需以力護之。”
小船在水麵輕輕晃動,佛號聲漸遠。孟之繼握緊手中的書冊與玉瓶,忽然站起身,對著神尼離去的方向深深一揖。眼淚已乾,心中的悲痛仍在,卻化作了更沉的力量——母親用性命換他平安,不是讓他沉溺哀思;南海神尼贈他奇緣,不是讓他獨善其身。這亂世之中,總得有人拿起刀槍,護住這風雨飄搖的河山。
回到襄陽後,孟之繼像變了個人。白日裡,他跟著孟珙研究軍情,對著輿圖推演戰術,提出的計策往往出人意表。有次討論如何突破金軍的潼關防線,眾將都認為需強攻,他卻指著地圖上的一處溪流:“此處水流湍急,金軍必不設防,可派精兵夜渡,直插敵後。”後來依計行事,果然大獲全勝。
夜裡,他便在燈下研習金書銀卷。武學精要與他前世的格鬥技巧竟能相互印證,不過半年,他的槍法已臻化境,尋常親兵五人聯手也近不了身;而那吐納玄機更為玄妙,按圖修行數月,竟能感覺到體內有股暖流遊走,精力愈發充沛,縱是徹夜不眠也毫無倦意。玉瓶裡的神藥他小心翼翼收好,知道這是能在生死關頭救命的至寶。
這年深秋,蒙古遣使南下,提議聯合滅金。朝堂爭論不休,孟珙卻接到了出征的聖旨。臨行前夜,他把孟之繼叫到書房,指著牆上的輿圖:“金國雖衰,仍有精銳盤踞蔡州。此番北上,凶險難料。”
孟之繼看著輿圖上被紅筆圈出的蔡州,指尖重重一點:“義父,金軍主力在三峰山已遭重創,蔡州是強弩之末。我們可虛張聲勢攻東門,暗中派死士掘地道入內,火攻糧倉。”他頓了頓,眼中閃過銳光,“隻要斷了他們的糧草,不出十日,必能破城。”
孟珙看著他條理清晰的分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又夾雜著些許複雜:“之繼,戰場不是演武場,刀劍無眼。”
“孩兒明白。”孟之繼拱手,聲音堅定,“但金賊不滅,中原難安。母親曾說,生於斯土,當護斯民。孩兒不敢忘。”
三日後,宋軍開拔北上。十歲的孟之繼穿著一身特製的輕甲,騎著匹矮腳馬,跟在孟珙身側。北風卷著戰旗獵獵作響,馬蹄踏過黃土地揚起煙塵,遠處傳來金軍的號角聲,沉悶如雷。
孟之繼握緊了腰間的虎頭槍,槍杆上還殘留著他昨夜摩挲的溫度。他想起雲夢澤上的波光,想起皇陵前的冷月,想起南海神尼那句“蒼生有難,需以力護之”。悲痛已化作鎧甲,哀思凝成槍尖,在這亂世烽煙裡,少年的目光望向遠方,那裡有即將破曉的黎明,也有他注定要踏上的征途。
蔡州城頭的金軍不會想到,攻破他們最後防線的,除了蒙宋聯軍的鐵騎,還有一個十歲少年腦中的奇策。而孟之繼自己也不知道,這場滅金之戰,隻是他波瀾壯闊一生的開始——襄陽城頭的風,終將吹動他的戰袍,見證他如何以凡人之軀,走出一條逆天改命的道路。
時值端平元年,春寒尚未褪儘,黃河岸邊的風仍帶著刺骨的涼意。十萬宋軍列陣於城下,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甲胄上的寒霜折射著慘淡的日光,映得陣列前那麵“孟”字大旗愈發沉凝。
城頭上,金軍的黑旗搖搖欲墜,守城的士兵麵帶菜色,握著刀槍的手不住顫抖。這座名為蔡州的孤城,已是金國最後的屏障,城破之日,便是這個王朝覆滅之時。
陣前,孟珙勒住戰馬,銀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他側頭看向身側的少年,眼中帶著幾分期許與凝重。
那少年不過十歲年紀,卻已生得身形挺拔,穿著一身量身打造的輕甲,雖略顯稚嫩,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藏著兩簇跳動的火焰。他便是孟珙的義子,孟之繼。
“之繼,”孟珙的聲音透過盔胄傳來,帶著金屬般的質感,帶著考校的意味問道,“你看這蔡州城,守得住嗎?”
孟之繼握著長槍的手緊了緊,槍杆上的纏布已被他手心的汗濡濕。他仔細打量著城頭的動靜,又望了望城周乾涸的護城河,脆生生的聲音裡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義父,金軍已是強弩之末。城頭士兵麵有饑色,甲胄不齊,連旗幟都快扛不動了。護城河早已見底,這城,守不住。”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隻是他們背靠絕境,怕是會拚死頑抗。不如暫緩攻城,先斷了他們的糧道,再以疲兵之計耗著,不出三日,敵軍自亂。”
孟珙眼中閃過一絲讚許,撫著胡須笑道:“好小子,看得通透。為父也是這個意思。”他揚手一揮,“傳令下去,全軍後撤十裡,圍而不攻,隻派遊騎截斷城西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