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城頭的硝煙散儘已有月餘,和煦的春風拂過修複一新的垛口,帶著漢江濕潤的氣息,也帶來了江南草長鶯飛的訊息。這座飽經戰火的雄城,正從累累傷痕中緩緩複蘇,街頭巷尾雖仍可見殘垣斷壁,卻已處處透著劫後餘生的生機——挑著擔子的貨郎搖著撥浪鼓穿街而過,修補屋頂的工匠吆喝著接過遞來的瓦刀,就連城根下曬太陽的老丈,臉上也多了幾分安穩的笑意。
而此刻唯有孟之繼站在樊城城頭,望著漢江粼粼波光,心中波瀾未平。原因無他,正是朝堂上的朝堂論賞風波事件。
現今的這份安穩,是用無數將士的鮮血換來的。當襄陽收複的捷報快馬送入臨安皇城時,整個大宋的心臟都為之一振。自蒙軍南下以來,朝廷久困於喪師失地的陰霾,此刻終於有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怎能不讓君臣百姓為之歡欣?如今,塵埃漸定,論功行賞的議題,便順理成章地擺上了朝堂。
此時的臨安皇城,紫宸殿內氣氛肅穆。殿中梁柱巍峨,丹陛之上,宋理宗趙昀身著赭黃龍袍,麵容尚帶著幾分親政初期的銳氣。他俯視著階下群臣,目光掃過左側為首的那位大臣時,微微停頓了片刻。
此人正是如今的右丞相兼樞密使,原襄陽太守史嵩之。
自襄陽任職期間積極主動資助大軍聯蒙滅金後,史嵩之因“調度有方”(至少在他自己和部分文臣的敘述中是如此),加之原本就有的根基,被擢升此職,更兼都督兩淮、四川、京湖軍馬,權勢之重,一時無兩。他今日穿著一身紫色官袍,腰束玉帶,麵容清臒,頷下三縷短須修剪得整整齊齊,隻是那雙狹長的眼睛裡,總帶著幾分難以捉摸的審視意味。
此刻,史嵩之正手持一份奏折,語調平穩地說著,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陛下,襄陽雖複,然國庫空虛,百姓凋敝,當以休養生息為要。所謂論功行賞,固是激勵將士之舉,但若過濫,則恐靡費國帑,反增民生之累。再者說,將在外受君命,開疆拓土保家衛國乃是本職。臣以為,當擇其功最著者,略加褒獎即可,其餘諸人,或記功於簿,待日後國庫充盈再議,方為穩妥。”
他話音剛落,殿中便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不少文臣微微頷首,顯然認同史嵩之的說法。這些年戰事不斷,朝廷財政確實吃緊,節流的論調總能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
但武將們的臉色卻大多沉了下來。站在武將班列首位的,是四川製置使彭大雅。他剛從四川趕回臨安,身上似乎還帶著戰場的風塵,鎧甲雖已換下,一身青色公服卻掩不住那股久經沙場的剛毅之氣。聽到史嵩之這番話,他濃眉微蹙,正要出列,身旁的淮東防務官餘玠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彭帥稍安,且聽丞相說完。”
餘玠也是一臉不忿,他性子素來沉穩正直,若不是彭大雅在側,自己怕是早已按捺不住。彭大雅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目光卻依舊銳利地投向史嵩之——他太清楚這位右丞相的心思了。
那年年“據河守關”戰略,收複三京最急之時,正是史嵩之在襄陽以“災情嚴重”“需統籌兼顧”為由,拖延糧草轉運,險些讓數十萬將士和百姓陷入絕境。若非大軍將士拚死堅持,又得義民相助,自籌部分糧草,恐怕大軍遭受更大的慘敗。那件事,讓史嵩之徹底得罪了整個武官集團,尤其是參與過收複的將士,對他早已是怨聲載道。
如今論功行賞,史嵩之搬出“國庫空虛”的理由,明著是為朝廷節流,暗地裡,恐怕是不想讓孟家軍的諸將因功受賞,從而擴大武官集團的勢力。畢竟,孟家軍在襄陽一戰中功勞最大,若論功行賞,他們得到的封賞必然最為豐厚,地位也會更加穩固,這顯然是一心想把持軍政大權的史嵩之所不願見到的。
史嵩之似乎沒察覺到武將們的不滿,又接著說道:“譬如孟珙孟製置使,雖有守城之功,但身為統帥,調度本是分內之事,若因此便大加封賞,恐失公允。至於王虎臣、敖偉等將,雖有勇力,然不過是執行帥令,其功亦在孟製置使之下,若一一封賞,未免太過繁瑣……”
“丞相此言差矣!”
一聲洪亮的反駁打斷了史嵩之的話。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武將班列中走出一人,正是餘玠。他抱拳躬身,聲音朗朗:“陛下,丞相隻知國庫空虛,卻不知前線將士拋頭顱灑熱血之苦!襄陽被圍五月,每日裡箭矢如雨,屍積如山,將士們啃著樹皮草根也未曾後退半步,憑的是什麼?憑的是保家衛國的一腔熱血,也憑的是朝廷的恩義!如今大勝歸來,論功行賞,本是天經地義,怎能以‘靡費’二字搪塞?”
餘玠越說越激動,猛地抬起頭,直視史嵩之:“丞相說孟帥守城是分內之事,說我等衝鋒陷陣是執行帥令,敢問丞相,去年糧草斷絕之時,是誰在朝中坐擁暖閣,遲遲不發糧草?是誰讓將士們餓著肚子與敵軍廝殺?若非將士們忠義,襄陽早已不保!如今功成,卻要寒了眾將士的心嗎?”
這番話如同驚雷,在大殿中炸響。餘玠不僅駁斥了史嵩之的論調,更直接點出了去年糧草之事,字字句句都帶著火藥味。文臣們臉色一變,沒想到餘玠竟敢如此直白地頂撞右丞相,還翻出舊賬。
史嵩之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怒意,但很快便壓了下去。他冷冷地看著餘玠:“餘將軍此言,未免太過偏激。糧草之事,當時確有客觀難處,老夫已是儘力調度,何來‘遲遲不發’之說?餘將軍身為武將,不思謹言慎行,反倒在朝堂之上信口雌黃,攻擊大臣,莫非是覺得立了些微功,便可目無國法了?”
“你!”餘玠氣得臉色漲紅,便要上前理論,彭大雅連忙上前一步,將他拉住,然後轉向宋理宗,躬身道:“陛下,餘將軍言辭雖急,然其意亦是為前線將士請命,望陛下恕其無狀。”
接著,他轉向史嵩之,語氣不卑不亢:“史丞相,襄陽一戰,將士們傷亡慘重;整個戰線,暫且不說四川初定,那兩淮戰場為保策應,主動牽製彆路蒙軍主力,餘玠將軍麾下更是折損了三成弟兄。他們所求的,並非厚祿高官,而是朝廷的認可與體恤。若有功不賞,不僅會寒了前線將士的心,更會讓天下人覺得朝廷有功不錄,日後誰還肯為大宋效命?”
彭大雅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是公認的名將,在軍中威望極高,這番話讓不少中立的大臣也暗暗點頭。
史嵩之卻不為所動,反而冷笑道:“彭製置使此言,未免危言聳聽。朝廷豈會有功不錄?隻是如今國用艱難,暫緩行賞,亦是權宜之計。彭製置使久在軍中,當知糧草輜重之重要,若為一時之賞,耗儘國庫,他日再有戰事,何以支撐?”
他頓了頓,又道:“何況,武將權勢過重,非國家之福。漢唐之鑒猶在眼前,若因封賞過厚,讓孟家軍尾大不掉,恐生禍亂。臣此舉,亦是為陛下分憂,為大宋社稷著想。”
這話就說得極為露骨了,幾乎是直指孟家軍可能擁兵自重。武將們聽得心頭火起,若不是在朝堂之上,怕是早已忍不住發作。
宋理宗坐在龍椅上,一直默不作聲,此刻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溫和,卻帶著帝王的威嚴:“史丞相與彭製置使所言,皆有道理。史丞相憂心國帑,是為大宋的家底著想;彭製置使體恤將士,是為大宋的根基著想,都沒有錯。”
眾人都安靜下來,聽著皇帝的決斷。宋理宗親政不久,雖有振興之誌,但也深知朝堂製衡之術。史嵩之代表的文臣集團與孟珙代表的武官集團,是他需要平衡的兩股力量。他既不能讓史嵩之太過專權,打壓武將,以免削弱國防;也不能讓武官集團權勢過大,威脅到朝廷的統治。
史嵩之阻撓封賞,固然有打壓武官的私心,但也確實點出了國庫空虛的現實,且其背後的文臣集團是朝廷穩定的重要支撐,宋理宗不便直接反對,這是他製衡之術的一部分。
但另一方麵,襄陽大捷是難得的勝仗,若真如史嵩之所言,“略加褒獎即可”,那必然會讓前線將士心寒,動搖軍心,這是宋理宗絕不願看到的。他親政初期,還頗有幾分英明,深知軍心士氣對於搖搖欲墜的大宋有多重要。
沉吟片刻,宋理宗緩緩道:“國庫空虛,朕知曉;將士勞苦,朕亦知曉。所謂論功行賞,不可過濫,亦不可過苛。”
他看向史嵩之:“史丞相所慮,朕明白。但賞罰分明,方是立國之本。若有功不賞,何以激勵後人?”
又轉向彭大雅:“彭製置使,將士們的功勞,朝廷記在心裡。但如今國用確實緊張,封賞之上,需稍作斟酌,不可鋪張。”
彭大雅、餘玠躬身道:“臣遵旨。將士們隻求朝廷公允,不敢奢求鋪張。”
宋理宗點了點頭,朗聲道:“傳朕旨意:京湖製置使孟珙,收複襄陽,居功至偉,晉封武功郡侯,寧武軍節度使,食邑千戶,賞黃金百兩,錦緞五十匹;副將王虎臣等將,各依其功,或升軍銜,或賞銀帛,具體名錄,由樞密院會同兵部擬定,三日之內呈朕禦覽。”
“其餘參與襄陽之戰的將士,凡有戰功者,皆記錄在案,賞錢二十萬貫,由戶部撥付,分發至各軍,以資撫恤。”
旨意一下,殿中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喜悅——尤其是武將們,臉上都露出了釋然的笑容。這份封賞,雖不算極儘豐厚,但對於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來說,已是足夠的認可。孟珙晉封郡侯,算是實至名歸,其餘將士也有賞錢,算是兼顧了各方。
史嵩之臉色有些難看,他原本想大幅削減封賞,甚至隻給些虛銜,沒想到宋理宗最終還是下了這樣的旨意。但他也明白,這已是皇帝能給出的平衡之策,再爭辯下去,反而會惹惱皇帝,隻能躬身領旨:“臣遵旨。”
宋理宗看了他一眼,又道:“史丞相,糧草調度之事,關乎軍國大事,日後切不可再有所延誤。此次襄陽之戰,若非將士用命,後果不堪設想。你身為樞密使,當引以為戒。”
史嵩之心中一凜,連忙道:“臣謹記陛下教誨,不敢有誤。”他知道,皇帝這是在敲打他,提醒他不要在軍務上再做手腳。
彭大雅與餘玠等武將齊齊躬身:“謝陛下隆恩!”聲音洪亮,充滿了感激與振奮。
退朝之後,武將們簇擁著彭大雅走出紫宸殿,餘玠興奮地說道:“彭帥,陛下還是明事理的!史嵩之想壓著咱們,沒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