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中國,正處在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關鍵節點。
南方沿海城市的工廠機器轟鳴,內陸縣城的街頭卻還殘留著計劃經濟的餘溫——
個體工商戶剛成氣候,卻常被地頭蛇騷擾;派出所的警力有限,麵對“保護費”這類灰色糾紛,有時也隻能調解了事。
蘇瑾瑜坐在北京四合大院客廳那張傳承了三代的紅木扶手椅上,椅背上雕刻的纏枝蓮紋在暖黃的水晶燈下發著溫潤的光。
這盞1980年代從廣州進口的水晶燈,在當時的內陸城市堪稱稀罕物,恰好襯出蘇家的體麵——祖父蘇定方是退休的國家七大常委,父親蘇振邦是軍部高層領導,
兩個哥哥分彆任職華北軍區副司令與燕京市委書記,而他自己則是蘇家集團董事長,家裡的紅木家具、進口家電,在縣城裡更是少見的“排場”。
他剛聽完林凡的敘述,原本規律敲擊扶手的手指驟然慢了下來,指節在深褐色木紋上輕輕摩挲,仿佛在感受木材裡沉澱的歲月。
1994年,像蘇家這樣有“背景”的家庭,多少能避開底層社會的麻煩,可林凡不一樣,他是縣城裡千千萬萬個個體工商戶中的一個,開著一家十幾平米的小書店,勉強維持生計。
蘇瑾瑜緩緩抬眼看向站在對麵的林凡,那雙平日裡總帶著幾分溫和的眸子此刻銳利得像盤旋在高空的雄鷹,目光掃過林凡緊繃的肩頭——
林凡穿的還是去年買的舊夾克,袖口磨得發毛,顯然日子過得不寬裕。
他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層層偽裝,直抵最深處的擔憂:
“都是些藏在陰溝裡見不得光的小鬼,偏偏最是難纏——他們沒什麼道德底線,為了點蠅頭小利,敲詐勒索、堵門威脅的事都做得出來。
前陣子我還聽助理說,城郊有個小超市老板,就因為不肯給混混交‘保護費’,店門被潑了紅油漆,連收銀台都被砸了。
你知道嗎?去年縣裡統計個體工商戶糾紛,光是‘保護費’相關的投訴就有37起,最後真正解決的沒幾起,大多是商戶自認倒黴。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得回去一趟。”
林凡挺直脊背,站在鋪著暗紋地毯的客廳中央,這張從上海采購的羊毛地毯,踩上去軟乎乎的,和他在縣城租的水泥地房子形成天壤之彆。
地毯柔軟的觸感絲毫沒削弱他的堅定,語氣反而堅定得像塊浸了水的青石,沒有絲毫猶豫:
“王猛一個人應付不了,他性子軟得像棉花,上次在菜市場被攤販多收了五塊錢,攥著零錢站在攤位前憋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敢爭執,隻能紅著眼眶走了。
1994年的菜市場,還沒有明碼標價的規矩,攤販多收錢是常事,像王猛這樣的老實人,隻能吃啞巴虧。更彆說對付那些滿嘴臟話、動手動腳的混混了。”
“那些人盯著的是我,半年前我發現他們在城郊廢棄倉庫裡偷偷倒賣盜版書,不僅印得模糊不清,還夾雜著不少低俗內容——
1994年,盜版書泛濫,尤其是縣城和鄉鎮,很多孩子買的課外書都是盜版,錯彆字連篇,還容易誤導價值觀,要是被孩子買到就糟了。
我收集了半個月證據,聯合文化局和派出所,把黑皮和錢老西送進看守所蹲了三個月。
你不知道,當時文化局的人說,那年他們查抄的盜版書窩點有12個,抓了40多個人,可沒過多久,又有人冒出來乾這行。”
“這事本就因我而起,必須我回去了結。
我不能讓王猛出事——他是我在縣城唯一能掏心窩子的朋友,我們都是紡織廠下崗工人,1992年,個體工商戶執照剛容易辦下來,
我湊了幾千塊錢,租了個門麵,然後我就把他找來,商量跟著我乾,他二話不說來了。
更不能讓笑笑有半點風險——上次黑皮在笑笑寶貝屋門口堵我時,手裡還拿著根木棍,笑笑嚇得躲在我身後,小身子抖得像秋風裡的樹葉,眼淚把我的衣角都浸濕了。
1994年,縣城裡還沒有完善的兒童保護機製,遇到這種事,隻能靠家長自己提防。哪怕隻是口頭威脅,我也絕不能忍。”
“回去?”
蘇瑾瑜立刻搖頭,眉頭擰成一道深痕,語氣裡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1994年,交通不便,從北京到他老家縣城要坐20個小時的火車,
然後轉3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路況還不好,萬一在路上出點事,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麵庭院裡的石榴樹,這棵樹是他小時候種的,如今已經枝繁葉茂,夏天能結滿紅彤彤的石榴。
“你一個人回去太冒險了。
那種盤踞在縣城的地頭蛇,根本不講規矩,就像一群沒拴住的野狗。
去年東北遼陽一個縣就出過事,有個開五金店的商戶不肯交‘保護費’,被他們半夜砸了店,玻璃碎片撒了一地,還拿磚頭把人砸進了醫院,住了半個月才出來,最後也隻能自認倒黴。
那些年,很多縣城的治安還靠‘聯防隊’輔助,警力不足,像這種尋釁滋事的案子,除非出了重傷,否則很難立案。”
“我知道,但我必須回去!”林凡道:“更有甚者,像錢老西那種人,急了眼連刀都敢帶,以前就有個收廢品的跟他搶過生意,被他捅傷了胳膊,最後也隻是賠了幾百塊錢了事。
他們既然知道你現在跟我們家有關係,說不定會更變本加厲——覺得你‘傍上大款有錢了’,想借機敲一筆大的。
而且我記得,從縣城汽車站回你的笑笑寶貝屋要經過一條窄巷,那條巷子裡沒監控,1994年,縣城裡隻有主要街道有路燈,
小巷子裡的路燈要麼壞了沒人修,要麼暗得像蒙上了一層灰,要是他們在那兒堵你,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
他走回扶手椅旁,手指停在扶手上,指腹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沉吟了片刻,眼神逐漸變得果決:
“這樣,我讓蘇家集團法務部派兩個有經驗的顧問跟你一起回去。他們是專門處理民事糾紛和惡意敲詐案件的,去年幫集團解決過工地周邊混混惡意碰瓷的事——
當時有幾個混混假裝被工地的車碰到,躺在地上訛錢,開口就要五十萬。1994年,五十萬可不是小數目,能在縣城買三套房子。
還是這兩個顧問出麵,不僅拿出了監控證據戳穿了他們的謊言,還讓他們賠償了工地的誤工損失。”
“他們不僅懂法律條文,還知道怎麼跟黑皮這種人周旋,能幫你跟他們談條件,也能悄悄收集他們威脅恐嚇的證據,萬一真要走法律程序,這些都是關鍵。
另外,我在省公安廳有個老朋友,姓趙,是副廳長,十年前他母親重病需要一種罕見的進口藥材,國內到處都找不到,84年,進口藥材管控嚴,很難買到;
是我們家通過海外渠道幫他找到了,他一直說欠了我們家一個人情。
我給他打個招呼,讓當地派出所的民警多去你的笑笑寶貝屋和王猛住的屋子附近轉兩圈,至少能起到震懾作用,讓那些人不敢太放肆。
那些年,派出所的民警大多是本地人,跟地頭蛇多少有點熟,有省廳領導打招呼,他們才會真的上心。”
林凡心裡一暖,像有股溫熱的泉水順著心口慢慢淌過四肢百骸,連指尖都變得暖融融的。
蘇瑾瑜的提議,無疑是當下最穩妥的辦法——
有法務顧問撐場,不怕黑皮耍無賴、鑽法律空子;有警方關注,他們也不敢真的動手傷人。
但他垂眸沉默了幾秒,看著自己攥得發白的指節,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1994年,“關係”是把雙刃劍,用好了能解決問題,用不好卻會招人非議,尤其是在小縣城裡,一點小事就能傳得滿城風雨。
“瑾瑜,謝謝你的好意,真的。”林凡抬眼,語氣格外誠懇,眼神裡的感激像清澈的溪水,清晰可見,“但我想先自己處理。如果現在就動用蘇家的關係,事情的性質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