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丁勝輕輕吸了口氣,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他不願回首的過往,“那個頭銜,那個身份,帶來的不是榮耀,而是……毀滅。”
他開始訴說,聲音平穩,卻帶著刻入骨髓的疲憊。
“你知道‘重生’計劃是什麼嗎?它被寄予厚望,目標是攻克當時幾乎被視為絕症的某種細胞級病變。我們團隊,五個人,夜以繼日……我那時候年輕,狂妄,自信到近乎偏執,認為自己的計算、自己的理論完美無缺。”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林菀的手背,眼神空洞,“我是項目數據模型的主要構建者之一,一個關鍵的參數,一個……我認為無關緊要、甚至可以優化結果的參數,在我的堅持下,被修改了。”
又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夜空,將書房內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丁勝臉上瞬間閃過的痛苦和悔恨。雷聲接踵而至,震耳欲聾。
“後來呢?”林菀輕聲問,握緊了他的手。
“後來……”丁勝扯了扯嘴角,形成一個苦澀的弧度,“臨床實驗階段,出了嚴重的事故。參與試驗的三名誌願者……產生了極其劇烈的排異反應和不可逆的器質性損傷……其中兩位,沒能搶救回來。”
儘管隔著好幾年的時光,那沉重的負罪感依然如影隨形。書房裡隻剩下雨聲和兩人交錯的呼吸聲。
“調查結果認定,是我擅自修改的那個核心參數,導致了災難性的連鎖反應。重大責任事故罪。”他說出這幾個字,平淡得像是在說彆人的事,但緊握著她手的力度,泄露了內心的波瀾。
“那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林菀忍不住道,“團隊審核呢?導師簽字呢?”
“但最終拍板,堅持修改數據模型的人,是我。”丁勝轉過頭,看著她,眼底是深不見底的黯沉,“導師……我的恩師,他頂住了大部分壓力,引咎辭職,身敗名裂。團隊解散,項目封存。而我的博士學位……”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本深藍色的證書,眼神像是被燙到一樣迅速移開,“在那種情況下,它還有什麼意義?它就像是一個恥辱的烙印,時時刻刻提醒我,我的驕傲和自負,葬送了兩條鮮活的生命,毀掉了一個充滿希望的項目,連累了我的恩師和同伴。”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出獄後,我試過用那個身份去找工作。但‘重生計劃事故責任人’、‘有案底的丁勝博士’,這兩個標簽像跗骨之蛆,無論我走到哪裡,都如影隨形。同情、鄙夷、好奇、恐懼……各種目光幾乎要把我吞噬。那身白大褂,我再也穿不上了。那個世界,我也再也回不去了。”
他微微闔上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我開始逃避。我注銷了所有與過去相關的信息,撕掉了所有證書,燒掉了大部分照片。隻留下這個……”他指了指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不知道為什麼,沒舍得。或許,是為了時刻提醒自己,曾經犯下的錯。”
“所以,‘司機丁勝’,對你而言,是一種……解脫?”林菀似乎有些明白了。
“是放逐,也是新生。”丁勝坦誠地看著她,目光裡帶著一種赤裸的脆弱,這是林菀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的,“忘記丁勝博士,隻做丁勝。一個簡單的,隻需要看好路、開好車的丁勝。不用再麵對那些複雜的公式、沉重的責任、還有無數期待或指責的目光。方向盤在我手裡,路在眼前,目標明確。這讓我感到……乾淨。”
他微微俯身,額頭輕輕抵上林菀的額頭,溫熱的呼吸交織在一起。
“應聘你的司機,最初隻是為了謀生。但我從未想過,會在這裡……找到救贖。”他的聲音低沉而真摯,“在你身邊,菀菀,我隻是丁勝。一個或許犯過錯的,但願意用餘生來守護你、對你好的普通男人。我害怕你知道那個‘丁勝博士’,害怕從你眼中看到……失望,或者……憐憫。我寧願你隻知道我最‘不堪’的服刑經曆,那樣,你對我的任何一點好,我都會覺得是恩賜。而如果你知道了那個看似光鮮的過去,再對比我如今的落魄……我怕連這最後一點立足之地,都會失去。”
窗外,雨勢似乎小了一些,從傾盆暴雨變成了連綿不絕的淅淅瀝瀝,敲打在玻璃和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情人間的低語,撫慰著兩顆坦誠相對的心。
林菀靜靜地聽著,心中的疑團和怨氣,隨著他的敘述,一點點被這夜雨衝刷、稀釋。原來,他隱瞞的不是榮耀,而是他無法承受之重。他選擇的不是欺騙,而是自我流放。他來到她身邊,不是屈就,而是找到了避風的港灣。
她抬起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指尖感受著他皮膚的溫度和下頜線緊繃的弧度。
“傻瓜……”她聲音輕柔,帶著濃濃的鼻音,“你知不知道,我愛上的,從來就不是什麼醫學博士丁勝,也不是那個隻有專科文憑的司機丁勝。”
丁勝的身體微微一頓,抬起眼,深深地望進她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