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的花市像口沸騰的大鍋。水泥地被三輪車碾出深溝,積水裡漂著爛玫瑰和冰袋碎片,穿膠鞋的商販扛著成捆百合跑過,麻袋擦過林小滿胳膊時,帶過股潮濕的泥土腥氣,混著腐爛花瓣的酸臭,像把鈍刀子在鼻尖上磨。
“搶啊!老陳這批康乃馨帶露珠!”
張胖子的大嗓門炸開時,林小滿正蹲在角落撿被踩爛的滿天星。她手指被花刺紮出小紅點,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花汁還是血。昨天趙姐說王太太的婚禮要“花海”,預算卻卡得死緊,讓她來花市“撿漏”——說白了,就是等散市時收彆人不要的殘花。
老陳的鐵皮攤位前早圍滿了人。大鐵桶裡泡著的玫瑰根須纏成亂麻,花瓣邊緣發蔫發黑,可張胖子那群人紅著眼往前擠,活像在分塊燙手的肥肉。“這批我全要了!”張胖子腆著肚子把錢拍在鐵桶上,金戒指在晨光裡閃得刺眼,“王太太的婚禮,用殘花?丟不起那人!”
林小滿攥著手裡剛撿的半束尤加利,指節發白。她數過,王太太的婚禮有十二張簽到台,主桌卻隻有一張。張胖子搶的那幾十束玫瑰,夠擺滿整個宴會廳,可簽到台人來人往,再好的花半天就得被碰蔫,純屬浪費——就像她昨天在倉庫看見的,顧知行扔在垃圾桶裡的進口絲帶,明明剪短點還能綁花束,卻因為“不夠長”被棄了。
“張老板,”她咬著牙站起來,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卻帶著股豁出去的愣勁,“您買這麼多……主桌就一張啊。”
張胖子回頭瞪她,三角眼吊得老高:“你個小丫頭片子懂什麼?王太太要的是排麵!”
“可王太太昨晚跟趙姐說,”林小滿捏著那束殘尤加利,指尖的刺痛讓她腦子更清醒,“要‘月下白頭’的意境,重點是主桌那束白玫瑰。簽到台的花就是個點綴,太高了擋路,太豔了搶鏡……”她頓了頓,聲音發飄卻沒停,“您這些花買回去,擺不對地方,明天散席就得扔,不是浪費嗎?”
周圍突然靜了靜。老陳蹲在鐵桶旁抽煙,煙灰掉在發蔫的玫瑰上,他突然“嗤”地笑了:“這丫頭說得在理。張胖子,你要撐場麵我不管,但這批殘花,我得給她留著。”他指了指林小滿腳邊的紙箱子,“這些康乃馨邊角料,泡水裡還能挺兩天,紮成小花束放簽到台,比你那堆紅玫瑰順眼。”
張胖子罵罵咧咧地走了。老陳扔給林小滿個塑料桶:“撿吧,算你便宜點。”他蹲下來幫她挑,枯瘦的手指捏著朵掉了瓣的白玫瑰,“這花芯還硬挺,修修能當主桌配花。”
林小滿沒敢抬頭,鼻尖卻有點酸。她從包裡摸出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裡麵是昨晚沒吃完的饅頭,掰了半塊遞過去:“叔,您墊墊。”
老陳愣了愣,接過去就著礦泉水啃:“你這丫頭,倒像我年輕時見過的一個人。”他指了指花市儘頭的老鋪子,“以前有個姓顧的小子,也總來撿殘花,說‘有疤的花更懂怎麼活’。”
林小滿的心猛地跳了下。
回公司時天剛亮。林小滿蹲在走廊裡剪花枝,剪刀哢嚓哢嚓鉸掉發黑的花瓣,空氣裡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她偷偷往水裡加了點,老陳說能讓花活得久點。
“你在做什麼?”
顧知行的聲音突然砸下來,林小滿手一抖,剪刀差點戳到掌心。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黑T恤,領口沾著點灰,手裡捏著個保溫杯,大概是剛晨跑回來。
“趙姐說預算不夠……”她把修得乾乾淨淨的康乃馨往他麵前推了推,花芯嫩黃,看著精神得很,“這些殘花修修能用,比買新的省一半錢。”
顧知行沒說話,蹲下來拿起支白玫瑰。花瓣缺了個角,他指尖摩挲著缺口,突然扯過旁邊一卷銀絲帶,扔在她麵前。絲帶散開個小圈,是她昨天看見被扔掉的那卷,不知什麼時候被撿回來了。
“簽到台的玻璃缸太高,”他低頭纏絲帶,動作快得像在縫東西,銀帶在殘花莖上繞了三圈,打了個緊實的結,“全用新鮮花頭太重,會倒。這樣,重心往下沉。”
林小滿看著他手腕轉動,晨光從走廊窗戶斜切進來,在他睫毛上投下淺影。他纏絲帶的手法和老陳修花枝的樣子有點像,都是帶著股惜物的認真勁。
“彆讓王太太看出破綻,”他站起身,保溫杯往腰後一彆,沒看她,“不然扣你工錢。”
林小滿看著他走進辦公室的背影,突然發現他T恤袖口彆著朵小雛菊——花瓣皺巴巴的,顯然也是撿來的,卻被彆得整整齊齊,像枚精致的徽章。
婚禮當天,主桌的白玫瑰驚豔了所有人。林小滿把那朵缺角的玫瑰藏在花束最中間,周圍用銀絲帶纏了圈滿天星,遠看像月光裹著星星,正好應了“月下白頭”的主題。簽到台的康乃馨小花束更絕,銀絲帶纏著花莖垂下來,風一吹輕輕晃,沒人發現那些花昨天還躺在爛泥裡。
王太太拉著趙姐的手笑:“這花擺得比我想象的還好,透著股實在勁兒。”
收工後,林小滿在倉庫整理工具,顧知行突然扔過來個塑料袋。裡麵是兩個肉包,還熱乎著,餡裡的汁把塑料袋浸得透油。“老周買多了。”他說完就轉身,耳根卻有點紅。
林小滿咬著包子,看見老周蹲在門口抽煙,衝她擠眼睛:“這小子,以前挑花專挑帶疤的。”老周吐出個煙圈,指著倉庫角落裡的舊花桶,“他說太完美的花嬌氣,擺一天就蔫,反倒是磕磕絆絆的,能撐到散席。”
風吹過走廊,簽到台剩下的康乃馨還在輕輕晃。林小滿摸著指尖的小傷口,突然懂了老陳說的“有疤的花更懂怎麼活”——就像她兜裡的工資,是從殘花堆裡一分一分摳出來的;就像顧知行藏在冷臉下的,那點不肯說出口的柔軟。
花市的晨光,辦公室的絲帶,還有那個熱乎的肉包,都在說:日子或許糙得像水泥地,但隻要肯彎腰撿,總能找出點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