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安頓小禾,雲漪向管事嬤嬤遞了話,隻說是家鄉遭了災,投奔而來的一門遠親,無父無母,孤苦伶仃。
她願自扣月錢,隻求府裡給這孩子一個雜役的身份,一口飯吃。
侯府家大業大,多一個無足輕重的雜役不算什麼,管事嬤嬤見她肯自己出錢,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應了。
自此,雲漪的院中多了一個瘦小的身影。
她每日除了當值,餘下的時間都用來照料他。
藥湯的苦澀被她藏在蜜餞裡的甜悄悄化解,安神曲的音符在夜半無人時輕輕流淌。
她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地教他寫自己的名字,教他畫窗外的海棠與飛鳥。
小禾依舊沉默,但那雙漆黑的眼眸裡,漸漸有了光。
這夜,月色如霜,萬籟俱寂。
雲漪正就著燭火縫補衣裳,身旁的小禾卻毫無征兆地抓起了桌上的炭筆。
他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攫住了心神,雙目圓睜,呼吸急促,小小的手在雪白的紙上瘋狂塗畫。
那不是孩童的塗鴉,而是一種詭異、精準的圖案——三圈緊密相連的同心圓,線條流暢得不似出自一個稚子之手。
畫完,他猛地抬手,用指甲劃破指尖,將一滴血用力按在圓心!
血珠沁入紙張,殷紅刺目。
雲漪心頭一跳,正要開口詢問,臥在她腳邊的墨影“喵嗚”一聲怪叫,全身黑毛瞬間炸開,脊背弓成一道緊繃的弧線,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死死地盯著虛掩的院門。
幾乎在同時,一道灰影無聲無息地立在了院外。
那是個僧人,身披洗得發白的灰袍,麵容枯槁,雙目半闔,仿佛一尊失了香火的石像。
他雙手合十,聲音如同風乾的樹皮摩擦:“施主,此子乃天煞孤鸞,命犯七殺,克親克族。貧僧奉恩師之命,前來度化這顆災星,以解蒼生之厄,望施主勿要阻礙我佛慈悲之路。”
雲漪霍然起身,將瑟瑟發抖的小禾緊緊護在身後,清冷的目光直視對方:“大師既言慈悲,為何忍心對一個無辜稚子痛下殺手?‘度化’二字,真是好一個遮羞的托詞!”
灰袍僧人,空妄,緩緩搖頭,神情無悲無喜:“世人隻見其苦,不見其禍。九鼎龍脈已有異動,天下氣運正在失衡,唯有清除這些命格逆亂之人,方可為這傾頹之世延緩天罰降臨。”
話音未落,他枯瘦的袖中猛地飛出數道黃符。
符紙在半空中無火自燃,幽藍的火焰扭曲成無數猙獰的麵孔,一股強大的精神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院落!
雲漪眼前景象陡變,溫馨的小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侯府高牆崩塌,無數百姓在烈火中哀嚎逃竄,大地龜裂,赤地千裡的末日景象!
那絕望與痛苦是如此真實,幾乎要將她的神魂撕裂。
她雙腿一軟,心神搖曳,幾乎就要跪倒在地。
千鈞一發之際,她識海深處的古樸銅鏡驟然一顫,一縷微不可見的清光閃過。
眼前的幻象如碎裂的鏡麵般轟然破裂,一切又恢複了原樣。
月還是那個月,院還是那個院,隻是冷汗已經浸透了她的後背。
她猛然醒悟,此人竟能直接攻擊人的神魂,以“救世”之名行殺戮之實,何其歹毒!
空妄似乎對她能破除幻象有些意外,但並未深究,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施主好自為之”,便轉身融入夜色,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徹底消失,雲漪才脫力地靠在門框上。
她強壓住心頭的恐懼與後怕,一個念頭瘋狂滋生:若我能看清他的真心……是否就能戳破他那套“慈悲”的謊言?
她心念一動,默念道:“掃描。”
識海中的銅鏡應聲而動,鏡麵光華流轉,【主動掃描】功能悄然啟動。
雲漪閉上雙眼,空妄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然而,在他眉心那本該代表罪孽的猩紅殺線之處,出現的竟是一道斷裂的紅線——兩端各自飄散,仿佛被命運之手強行割裂的宿命之繩。
一行冰冷的文字隨之顯現:【目標善惡糾纏,執念深重,堅信自身所為乃救世正道,實則偏執入魔】。
雲漪心頭劇震。
原來他真的相信自己是在拯救世界……這份不容置疑的“堅信”,比純粹的惡毒更加可怕,也更加難以撼動。
當夜,小禾趁她出神,悄悄拉住她的衣角,將她拽到牆角,用那支炭筆在牆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幾個字:“逃……他……會……再來。”
雲漪看著那稚嫩而決絕的字跡,反手握住他冰涼的小手,目光卻落在了窗外搖曳的樹影上。
她指尖撫過胸口,感受著銅鏡冰涼的觸感,低聲自語:“我不逃。這一次,我要用‘善’的眼睛,看穿‘惡’的真相。”
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窗紙獵獵作響。
一直沉默的墨影悄無聲息地伏地前行,一隻前爪下,死死地壓著一片被踩得粉碎的黃符殘角,邊緣焦黑如灼。
夜深,雲漪抱著小禾,在無儘的疲憊與緊繃中沉沉睡去,意識墜入黑暗的瞬間,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仿佛從遙遠的記憶深處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