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深沉的詔獄,即便撤去了鐵柵,換上了錦被軟枕,也依舊是天子腳下最令人膽寒的牢籠。
這裡聽不見尋常獄中的哭嚎與拷打,隻有死一般的寂靜,那寂靜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酷刑,足以壓垮最堅韌的神經。
雲漪卻渾然不覺,她纖細的手指撚著一支檀香,看青煙嫋嫋升起,將這方寸之地的血腥氣與黴味衝淡幾分。
香儘,她便研墨鋪紙,一筆一劃地抄寫著《秦律·刑名篇》,字跡娟秀,卻透著一股金石般的鋒銳。
她看似被囚於孤島,實則早已將觸角伸向了外界。
每日送飯的雜役是個聾啞人,沉默寡言,從不多看她一眼,但這正是最安全的信使。
當那句“第三碗湯涼了,該換砂鍋慢煨”經由他看似無意的比劃傳遞出去時,一場早已布置好的風暴便在鹹陽城的市井之中悄然醞釀。
城南的濟民坊總是人滿為患,一鍋鍋滾燙的米湯是許多底層百姓一日唯一的溫飽。
當夜,小禾將那包碾成粉末的藥渣悄無聲息地混入了其中一口大鍋。
這藥量極微,不傷性命,卻能引人心神恍惚,說出平日裡深埋心底的恐懼與秘密。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透,濟民坊前便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哭喊。
三名婦人披頭散發,涕淚橫流,狀若瘋癲地抱著官方送來的骨灰壇,對著周圍的百姓嘶吼:“冤枉啊!我家男人是冤枉的!是三殿下府上的匠人!是他給了我們銅片,說刻上符文戴著就能免除徭役,誰知道那是偽造匈奴蹤跡的信物!”
“銅片?”人群中有人驚呼,“我家也收到過,說是三殿下體恤民情,特賜的護身符!”
一石激起千層浪。
原本隻是幾句瘋話,卻瞬間點燃了百姓心中積壓的疑懼。
流言如瘟疫般擴散,從城南的陋巷,一路蔓延至朱雀大街的茶樓酒肆。
版本越傳越離奇,卻都死死咬住一個名字——三皇子,嬴宸。
影密衛的暗樁將這一切原封不動地呈報給嬴夜時,他正獨自立於一幅巨大的北境防務圖前。
圖中密密麻麻的標注,是他多年心血。
他聽完稟報,久久沒有言語,手指卻在地圖上一個名為“烽火台”的廢棄前哨上輕輕敲擊。
許久,他才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其中夾雜著幾分無奈與激賞:“她這是在逼宮,用千萬張嘴,替大理寺和廷尉府審一個他們不敢審的案子。”
雷霆之勢,洶湧而來。
三日後,宮中果然傳出聖諭,言辭間滿是對三皇子嬴宸的信重,稱其堪當大任,著其即刻啟程,代天巡狩,巡查北境烽燧防務。
旨意一下,朝堂之上,人人麵麵相覷,心中卻都跟明鏡似的。
這哪裡是重用,分明是奪了他的兵權,將他遠遠支開,是“調虎離山”之計。
嬴夜站在宮門最深的暗影裡,目送著三皇子那綿延數裡的儀仗浩浩蕩蕩地駛出城門。
他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觸碰到耳後那片冰涼的肌膚,那裡曾貼著一枚可以與雲漪萬裡傳音的貼片,如今卻早已失去了所有反應。
他與她之間,隻剩下這種隔著宮牆與人心,近乎賭命的默契。
歸途之中,鬼使神差地,他繞路經過了永安侯府的角門。
夜色已深,府中一片寂靜,唯有一扇小窗透出微光。
窗紙上,一道熟悉的剪影亭亭而立,正將一卷細長的竹簡投入盆中燃燒的炭火。
火光一躍,映亮了她半邊沉靜的側臉。
那火焰吞噬了最後的字跡,也仿佛燒儘了某個階段的全部證據。
就在竹簡化為灰燼的瞬間,那道剪影緩緩抬頭,竟像是穿透了重重院牆與夜色,精準地望向他所在的方向,輕輕地、幾不可察地頷了頷首。
嬴夜心中一震,轉身沒入更深的黑暗中。
她知道他會來。
她算到了一切。
他快步疾行,寬大的袖袍在夜風中翻飛,一張折疊的紙箋悄然滑落半截,又被他不動聲色地攥回掌心。
那是他從采辦司的陳年賬簿中用特殊藥水浸泡出的隱墨文字,記錄著當年一批軍械的秘密調動。
而在那殘頁的末尾,一行幾乎被磨損殆“甲寅夜啟,燈滅人亡。”
嬴夜的腳步驀然一頓,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
他一直以為,嬴宸偽造軍情,是為了陷害邊軍將領,奪取兵權。
直到此刻,看到那被燒毀的竹簡,和這句淬了劇毒的讖語,他才豁然驚醒。
他猛地握緊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他心中默念著,眸光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
他們要殺的,從來不隻是邊軍。
他們真正要熄滅的那盞“燈”,是那個高坐龍椅之上,親手下達巡狩旨意的人!
這盤棋的根,原來埋得那麼深,深到必須有人,親手去挖開一座早已封死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