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蝶還在木然地化妝。她準備表演的京戲是《美人計》和《霸王彆姬》。呂祚行說今天有貴客,讓她好好唱;她沒問是誰,她懶得知道。
張嘯天來到四合院,站在門口的兩個打手一個關門,另一個準備搜身——聽從許諾的交待,兩個打手在門口守著,張嘯天來了,檢查有沒有帶武器;有,把武器收繳下來。兩個打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這差事出力不討好,卻不得不應承。
“大哥,得罪了。”打手難為情地說。
張嘯天左邊的大漢一個箭步向前,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瞎了你的狗眼,老大你也敢搜!”
被打的人捂著臉,怔怔地說不出話。另一個打手無奈地說:“大哥彆生氣,我們也是被迫……我們很難做的……”
右邊的大漢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準備對其拳腳相加,張嘯天製止後,不動聲色地朝舞台走。大漢將打手向外一推,打手趔趄後退了幾步才穩住了身體。李少強走進來,兩個打手互相看了看——既然留下來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兩個人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關上門,走了。
舞台上,身穿魚鱗甲、頭戴如意冠、雙手各執一劍的彩蝶唱道:“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乾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刹那。寬心飲酒寶帳坐……”
因臉上的鉛粉和油彩過於濃厚,使得她沒有一丁點兒原來的樣子;除了不太標準的唱腔,她和大多數的青衣沒有分彆。
“呂老板,好雅興!”張嘯天走到了正對舞台的呂祚行身邊。
“張老板,”呂祚行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請坐吧。”
張嘯天笑了笑,坐在了和他一桌之隔的椅子上。
呂祚行呷了口茶,說:“真是諷刺,明明喜歡戲曲的人是你,養了個戲子的卻是我。”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養戲子隻為金屋藏嬌罷了;我聽戲是閒暇時的消遣,喜歡,也不是缺了不行。”
“以前你沒這麼灑脫,看上的東西一定要得到。”呂祚行不屑地說,“怎麼,老了?看淡了?”
張嘯天笑了笑:“老二,你快樂嗎?”
呂祚行哈哈大笑道:“謝謝你仍叫我一聲‘老二’。很多時候,我會想,如若當初我們沒有認識,我鬻字為生,你賣你的水果,現在的我們是什麼樣子?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小家。人生,拚命想得到,想得到越多越好,到頭來,什麼真正屬於自己?是這處宅子,還是這個我誘譎來的女人?”
“人性都是自私的,或多或少。”張嘯天掏出了雪茄,“她是你想得到的,事實上你也得到了,但你有想過你的願望成真了,她和與她相關的一乾人該如何生活?她以後的人生路該怎樣走?怎樣麵對給予她期望的人?給予她期望的人又該如何對她?人活著,上天注定是要公平對待的,今天得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明天終究會在彆的地方失去。”
“老大就是老大,所說所想,真不是我這個做弟弟的可比;可惜我這隻拿慣了刀的手,寫不出曾經的那手好字啦!怎麼辦呢?既然拿刀和拿筆有矛盾,不能兼顧,不如走眼下帶給我利益最大化的路。”
若蘭趴在院門上,從門縫往裡看。景飛推開虛掩的院門,走進去,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雖然有濃妝和戲服偽裝,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彩蝶。他觀察著四周,除了戲台下就坐的張嘯天和呂祚行,沒有其他的觀眾;僅有的觀眾像院子裡的空氣,沉悶得一動不動。
李少強告訴景飛地址,並沒告訴他,彩蝶在這兒。李少強是大意還是有心,景飛不想分析;他握緊了拳頭——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世間沒什麼比這兩樣更傷人了,特彆是當愛、恨儘收眼底!
若蘭隨景飛的目光看向了舞台。她奇怪,沒聽景飛說喜歡戲曲,為什麼他看得這麼投入?她看到了觀眾席的張嘯天,拉著景飛躡手躡腳地向前走,說:“過去嚇唬嚇唬他。”
“有些路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儘頭荊棘密布;有些路好似荊棘密布,儘頭實則花團錦簇。所以有些路,還是想清楚了再走。”張嘯天嗅著雪茄,“在普通老百姓的眼裡,我們是淞滬的大流氓;可在雄霸一方的軍閥眼中,我們充其量算是小地痞。有大的胸襟不是壞事,彆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否則,當想到回頭是岸,恐怕連退路都沒有了。”
“我這輩子,選擇的路大多跟女人有關。路,總要有人去走,哪怕它是錯的,走了就彆後悔。我知道大哥來的目的,大哥也知道我約你來的目的;這麼多年兄弟,孰是孰非不重要了,我不想死,又不想和你動手,隻好請兄弟們代勞了。”呂祚行抓起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各個房間的人應聲而出。
手執利斧、函矢相攻的雷贇走到舞台前,撲通跪在了地上,泣不成聲地說:“二哥,雷贇令你失望了!這麼多年,兩位哥哥待我不薄,我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二哥交待的事,我都儘力做好,唯獨讓我對大哥下毒手,雷贇就是去死,也萬萬不能從命;不是我不聽二哥的話,實在是心有餘,力不足。”話音剛落,隻見他左手執斧,猛地朝擱在地上的自己的右手砍去。眾人反應過來,雷贇已丟下斧頭倒在了地上嚎叫;斷手的手腕處,血如泉湧。
饒是眾幫徒見慣了腥風血雨,麵對如此情形,無不為之動容!
舞台上,吹拉彈奏的師傅驚見台下的變故,一個個泥人般定在了原地,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彩蝶停止了表演,依舊站在舞台的中央;她看到了正看著她的景飛,他和她的眼神,都帶著哀怨。若蘭被雷贇的慘狀嚇得躲在了景飛的身後,緊緊地拉著他的衣服,景飛和彩蝶的凝視,她毫無察覺。
張嘯天對身邊的大漢一揮手:“送他去醫院,淞滬最好的醫院,快!”
兩個大漢遲疑了——自己走了,留下張嘯天和李少強,還怎麼麵對接下來的局勢?但張嘯天堅定的目光告訴他們,必須照做。一個大漢脫下衣服,撕扯下一截布條,用力繞雷贇的手臂係了一圈,從背後拤著他的腋窩,扶起,放在了屈膝弓腰、俯身向前的同伴的背上。大漢撿起地上的斷手,護送同伴背著雷贇奔了出去。
呂祚行仰望長天,內心瞀亂。密布的烏雲,從遠方緩緩飄來,帶著一場大雨。
許諾對身邊的幾個手下遞了個眼色,一起手執長刀衝向了張嘯天;張嘯天手臂一抖,袖中滑出鋼刀,握緊刀柄,左右晃了晃——他在呼喚沉睡的利刃,醒來嗜血了!李少強縱身一躍,擋住了許諾等人的進路;衝在前麵的打手猙獰著揮刀砍來,李少強沒有躲開,卻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刀背,反手一轉奪下了刀,打手還在驚詫對方的速度之快,已被李少強踢中腹部,倒在了地上哀嚎。其餘的打手沒有退縮,紛紛揮刀砍向了李少強;李少強抓住一個離得近的,一邊用他抵擋對手的進攻,一邊回擊。他不給對手任何機會,能一刀殺死的,絕不用第二刀;原本猶豫不決的打手見到這樣的高手,更加不敢向前了。
眼見幾個心腹都做了刀下之鬼,呂祚行提著一把黝黑的斧頭慢慢站了起來,準備和這位名不見經傳的高手放手一搏。張嘯天走向了呂祚行——雖然他們都想對方死,卻又都不想直接麵對,可有些事隻有直接麵對,結局才是完美的。景飛叫過李少強,把若蘭交給了他照顧,走向劍拔弩張的張、呂二人,說:“姓呂的奪我未婚妻,還想霸占我妹妹;對於一個男人,這是奇恥大辱!如果我不能有尊嚴地解決,我對不起家人,也對不住自己。”
呂祚行笑了笑,說:“那你最好殺了我,如果你死了,今晚我就去把景顏搶來洞房;比起彩蝶,我更加喜歡景顏。”
“你放心,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這樣的人,應該受轘刑,不,應該是菹醢;但念你和張老板兄弟一場,我可以給你個痛快。”景飛冷酷地說。
呂祚行哈哈笑著說:“其實我們應該聯手對付張嘯天,知道為什麼嗎?”
景飛凶狠地瞪著他。
“算起來,我們是連襟,因為彩蝶。”呂祚行忘乎所以地說,“你沒享受過她吧?可惜了!她真的不錯,細皮嫩肉的。我保證,她是我玩過的所有女人裡最讓我有欲望的一個;隻是不風騷,像沒長熟的桃子,如果讓鴇兒訓練一段日子,能成為很好的尤物。不知你的妹子怎麼樣?我很想試試。”
景飛青筋畢露,一腳踢飛椅子砸向了洋洋自得的呂祚行;呂祚行手起斧落,劈開了椅子。椅圈、椅腿、靠背板,散落一地。
“接刀!”張嘯天將鋼刀擲向了景飛。景飛伸手去接,呂祚行的斧頭向他砍來;景飛放棄拿刀,起腳踢向呂祚行的腋窩,呂祚行來不及躲避,被踢中手臂一麻,丟掉了斧頭。景飛接著一個側踢,腿被呂祚行牢牢地夾在腋下;呂祚行起腳橫掃景飛獨立於地的右腿,景飛縱身一躍,右腿直擊呂祚行麵部,呂祚行慌忙躲避,景飛抽回右腳,大力踹向了他的胸口。景飛攻勢洶洶,呂祚行隻好鬆開景飛的左腿,向後急退。
“彆磨蹭了,速戰速決,這不是你的表演時間。”李少強不耐煩地催促。
景飛一個飛膝擊中了呂祚行的胸部,呂祚行後退了幾步揉搓,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景飛彎腰撿起斧頭,朝他拋了過去;呂祚行以為景飛準備兵器戰,跳起來去接,誰知景飛突然起腳踢中地上鋼刀的柄頭,巨大的衝擊力使鋼刀猶如離弦之箭從地麵彈起,迅速飛出,儘心竭力接斧頭的他措手不及,被鋼刀直插進胸膛,連同接住的斧頭一起癱倒在了地上。
樹倒獼猴散。本不想為呂祚行賣命的打手們見大勢已去,紛紛倒戈棄甲、歸附了張嘯天;張嘯天自然明白法不責眾的道理,也知道這些人並不是真心實意地為呂祚行賣命,隻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在他思考如何順理成章地接納這些人時,陸逸塵帶人衝了進來;不大的院子,瞬間擠得水泄不通。
“不是讓你彆來嗎?”張嘯天嗔怒道。
“弟兄們都要來。他們說,死也跟大哥在一塊兒!”
幫眾隨即附和。
張嘯天抱拳道:“張某謝過諸位兄弟了。”
“大哥沒事就好。”幫眾齊聲道。
張嘯天掃視著一乾人:“眾兄弟都在,我準備把賭場和車行交給雷贇打理,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聽大哥的。”眾人答。
“老三,你看呢?”
“大哥隻管安排,我沒意見。”
張嘯天點了點頭,接著說:“以前跟呂祚行的兄弟,今天的事既往不咎,以後全力幫雷贇;隻有一條,大家都要記住,任何時候,不能賣國求榮。國家內憂外患,需要大家的團結、榮辱與共;遇到再大的艱難與誘惑,不能忘記我們是炎黃子孫!”
眾人附和。呂祚行叫來圍剿張嘯天的幾十個人,聽說不追究責任,一片感恩戴德的激動之聲。
“我去醫院看雷贇,你在這兒處理一下。”張嘯天對陸逸塵說。
“哎呀!”陸逸塵慌張地說,“大哥趕緊回家看看吧。”
“怎麼啦,一驚一乍的?”
“紫嫣和大嫂買了砒霜,我們回不去,她們也不活了。”
“啊,”張嘯天驚歎道,“兩個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