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溫接過賬本,入手微沉。
他抬起眼,試圖從毛驤那張如同石刻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卻一無所獲。
“毛指揮使,”
劉伯溫謹慎地開口,帶著一絲試探,“陛下…可還有其他的交代?”
毛驤搖了搖頭,回答得乾脆利落:“陛下隻言,交由劉中丞,其餘,並無交代。”
他頓了頓,補充道,“賬本已送到,下官告退。”
說完,毛驤微微躬身,便轉身離去,步伐穩健,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留下劉伯溫一人手持賬本,站在原地,眉頭漸漸蹙起。
他重新坐回椅中,帶著滿腹疑雲,翻開了這本看似普通的賬冊。
起初,他隻是例行公事般地瀏覽。
但很快,他的目光凝固了。
手指順著鹽鐵稅收那一欄的數字下滑,越看,速度越慢,臉色也越發凝重。
那巨大到不合常理的缺口,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刺目地呈現在他眼前!!
“這……”
劉伯溫倒吸一口涼氣,眼中充滿了驚駭。
他是精通政務,熟知錢糧之人,太清楚這等數額的短缺意味著什麼!
這絕非尋常的貪墨或差錯,這背後必然隱藏著一條龐大而隱秘的走私鏈條!
而能有能力,有膽量做下此等事情的……
一個名字,或者說一個集團的名字,瞬間浮現在他腦海中——
淮西勳貴!
刹那間,如同電光石火,劉伯溫全都明白了!
陛下為何不將此案交給刑部,不交給錦衣衛,偏偏交到他這個禦史中丞手上?
為何毛驤傳話時,語焉不詳,隻說“過目”,沒有任何具體指示?
這就是一道催命符,也是一道將他逼向絕境的考題!
若他查不出真憑實據,或者畏難不敢深究,那些淮西勳貴一旦得知是他劉伯溫在暗中調查此事,豈會善罷甘休?
必定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記恨他多管閒事,日後尋釁報複,絕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
他查而無功,便是無能,也給了彆人攻訐他的借口。
可若他鐵麵無私,真的查出了確鑿罪證。
將淮西勳貴們走私鹽鐵的鐵證擺在陛下麵前呢?
那他就等於親手將整個淮西集團推到了懸崖邊上!
屆時,那些位高權重,盤根錯節的勳貴們,會如何看他?
必然恨他入骨,視他為陛下手中最鋒利的,專門用來對付他們的刀!
他劉伯溫,就將徹底站在滿朝文武,尤其是最具實力的勳貴集團的對立麵!
畢竟陛下又沒有明旨,他卻獨自查出了結果……
在旁人看來,就是他劉伯溫主動撕破臉,針對淮西一脈!
查與不查,深查與淺查,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劉伯溫,必將成為眾矢之的,裡外不是人!
“嗬嗬……”
劉伯溫放下賬本,發出一聲充滿苦澀和自嘲的輕笑,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仿佛瞬間被抽乾了力氣。
他抬手揉了揉緊鎖的眉心,臉上寫滿了疲憊與無奈。
“陛下啊陛下…”
“您這是…非要逼著伯溫做這把孤臣之刀,將這滿朝的同僚,都得罪乾淨才肯罷休嗎?”
他低聲自語,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悲涼。
葉凡之前的剖析,此刻如同預言般在他耳邊回響。
原來,從他被放在都察院這個位置上的那一刻起,這條“孤臣”之路,就已經注定無法回頭了。
陛下需要一把刀,一把鋒利,且隻能由他掌控的刀,去清除他認為需要清除的障礙!
而自己,就是那把被選中的刀。
一股強烈的,渴望遠離這是非之地的念頭,從未如此刻這般強烈地湧上心頭!
他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那份對歸隱林泉,安度晚年的向往,變得無比熾熱!
“金陵…真乃是非之地,久留無益啊……”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充滿了無力感。
然而,賬本已經在手,陛下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這差事,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