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念沒接楚傾玄的話茬。
她徑直走到林老身邊,指尖輕輕搭在他微顫的肩膀上,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長衫傳過去。
“林老,剛淺醉去後廚取水,說您熬的風寒藥溫好了,讓我來問您,要不要現在端過來?”
林老的身子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指節無意識地摳緊了桌角的木紋。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搖頭,沙啞的嗓音裡像是裹著一層霧。
“不……不用麻煩了,老了,受點風寒不算什麼,不礙事。”
他說著眼眶悄悄泛紅,卻偏過頭,避開了眾人的視線。
他怕自己這副模樣,會讓楚傾玄看了笑話。
楚傾玄的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了圈,忽然低笑出聲,白玉笛在指間轉了個輕巧的弧。
“時老板倒是體恤下屬,難怪怡紅院的人都願意跟著你。”
“不像我大滿園,規矩大得很,師徒之間論的是輩分,師兄師弟講的是規矩,哪有這般親近的光景。”
他把“親近”兩個字咬得稍重,語氣裡藏著點若有若無的嘲諷。
“怡紅院本就沒那麼多虛禮。”
時念抬眼迎上楚傾玄的視線,眼神坦然得像攤清潭。
“我們講究台上是師徒,台下是家人。”
“林老教姑娘們吊嗓、改戲詞,是他們的師父,更是院裡的長輩。”
“我們敬他、護他,本就是應該的。”
她特意加重了“家人”二字。
尾音落時,她的目光穩穩地鎖住楚傾玄,像在明明白白告訴他:
林老有我們護著。
楚傾玄捏著玉笛的手指收緊,“家人?說得好。”
他忽然轉向林老,聲音又軟了下來,像裹了層糖衣的鉤子。
“師兄還記得嗎?”
當年你教我吹《霓裳羽衣曲》,總跟我說戲比天大,可情義比戲還大。”
“如今時老板這話,倒跟你當年的話對上了。”
“嗡”的一聲,這句話像根燒紅的針,狠狠紮在林老心上。
他的肩膀猛地一顫,雙手攥著桌沿,指節泛白如紙,連呼吸都亂了。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轉過身,左眼的睫毛在陽光下輕輕顫動。
他早已看不清楚傾玄的臉,卻還是努力抬著頭,沙啞的聲音裡裹著二十年的澀。
“確實……情義比戲大。”
“哦?”
楚傾玄挑眉,身子微微前傾,眼底閃過抹算計的光。
“師兄這是……想通了?當年的事,你終於願意認了?”
“認什麼認!”
邱師傅再也忍不住,往前跨了半步,擋在林老身前,連花白的胡須都在顫。
“楚班主若是來聽戲,怡紅院掃榻相迎,上好的茶、最好的座都給你備著;”
“可若是來揭人舊傷疤、往人心裡捅刀子,恕我等不奉陪!”
王師傅也跟著點頭,聲音裡的怒意繃得快要炸開。
“當年的事誰對誰錯,你心裡比誰都清楚!”
“林師兄是什麼人,我們認識幾十年,心裡明鏡兒似的清楚!”
“你又何必隔了這麼多年,還來攪擾他的清靜!”
楚傾玄臉上的笑意終於徹底淡了,他把白玉笛往桌上一放。
他的指尖在桌麵輕輕敲著,節奏竟與戲台傳來的鼓點莫名合拍,聽得人心裡發緊。
“我當是誰護著,原來是邱先生和王先生。”
“當年你們離開大滿園,我還以為是一時糊塗,現在看來……倒是情深義重得很。”
他話鋒猛地一轉,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時念。
“隻是時老板,你可知你拚了命護著的,是個當年為了搶《長生殿》的戲目,不惜在茶裡下毒的惡人?”
這話像顆炸雷,在雅間裡轟然炸開。
邱師傅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指著楚傾玄的手半天沒說出完整的話。
“你……你胡說!明明是你當年嫉妒林師兄的嗓子好,搶了他的明皇角色,還反咬一口……”
“邱師傅。”
時念輕輕按住邱師傅的胳膊,掌心的力量讓他漸漸冷靜下來。
她轉頭看向楚傾玄時,眼裡沒有絲毫懼意,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楚班主說的是真是假,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她頓了頓,聲音清亮得像山澗的泉水,穿透了雅間的沉悶。
“我隻知道,林老是怡紅院的人。”
“他教姑娘們唱戲,幫忙改戲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