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裡的熏香燃得正旺,嫋嫋煙霧順著竹簾縫隙往上飄,映得林海生的側臉忽明忽暗。
他還攥著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沙啞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鏽鐵。
他的每一個字都裹著陳年的澀,慢慢從喉嚨裡滾出來。
“二十年前的大滿園,比現在的怡紅院還要風光。”
“當時門口的馬車能排到街尾,看客為了搶位置,天不亮就來蹲守,連宮裡的人都常來聽戲。”
他頓了頓,轉頭望向戲台的方向。
像是能透過眼前的熱鬨,望見二十年前大滿園的紅綢與戲台。
“那時我和傾玄……還是師兄弟。”
“他比我小兩歲,剛進班子的時候,他還是十分怕生的人。”
“總跟在我身後師兄、師兄地喊,我帶他認戲服、記戲詞。”
甚至連自己的糖糕都會留下一半給他,對於這個師弟,他是打骨子裡的心疼。
時念給林老續了杯溫水,杯沿凝著細小的水珠,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
戲台之上,《白蛇傳》的“西湖借傘”剛唱到高潮,甜潤的唱腔裹著水汽漫過回廊。
恰好撞進這沉滯的回憶裡,甜意與舊怨纏在一起,反倒更顯悲涼。
“那是師父說要排《長生殿》那日……”
林海生的嘴角扯出抹極淡的笑,左眼角的睫毛在燭火下輕輕顫動,像停著隻脆弱的蝶。
“那戲說的是明皇和林貴妃求長生的癡念,可咱們這些戲子,求的不過是台上那三刻鐘的風光。”
“誰能拿下這出戲的主角,往後就是大滿園真正的台柱子。”
他頓了頓,指腹在杯沿上反複摩挲,像是在回想那些被時光磨褪色的日子。
“當時旦角們擠破了頭,連燒茶水的小廝都在議論,說這次選角比往年嚴,要過基本功、唱腔、身段三關。”
“隻有我和傾玄當時都沒當回事,隻覺得是次普通的排戲。”
邱師傅忽然插話,聲音裡帶著點藏不住的悵然:
“林師兄和楚傾玄那時是班子裡最出挑的那一批小生——”
“林師兄唱得穩,楚傾玄身段絕,連陳班主都常說倆徒弟占儘了梨園的靈氣,將來能撐起大滿園的半邊天。”
“第一輪比基本功,《長生殿》的詞兒,林師兄能倒著背,分毫不差。”
王師傅也跟著點頭,指尖在膝頭比劃著當年的蘭花指姿勢,眼裡泛起回憶的微光。
“楚傾玄當時也不含糊,身段比試時,一個鷂子翻身贏得滿堂彩。”
“我們當時就坐在一旁看,根本分不出誰更勝一籌。”
“那時候,誰都以為他們像往常一樣,一人登台三日,輪著唱明皇。”
林海生的喉結動了動,將杯底的殘茶一飲而儘,苦澀漫過舌尖,才繼續往下說:
“頭半個月,我們在練功房排戲到深夜。”
“他嗓子啞了,我就給他煮潤嗓子的藥;我身段練僵了,他就幫我揉肩。”
“那時候誰也沒提輸贏,隻覺得能一起排《長生殿》,是件頂好的事。”
他忽然笑了,但那笑聲裡卻裹著層寒霜,聽得人心裡發緊。
“直到流言傳起來,說師父早定了人選,前兩輪比試不過是走個過場。”
雅間外的鑼鼓聲恰好停了,情動的唱腔戛然而止,空氣裡隻剩下香爐裡“滋滋”的輕響。
“傾玄找到我的時候,”
林海生的聲音發顫。
“他抓著我的胳膊問是不是我跟師父說了什麼?是不是我想搶主角?”
“我隻當他是被流言攪亂了心,笑著和他說,就算真有內定,也得比過才知道。”
“我和他師兄弟情分,哪能因為這點事生分?”
然而那時候的楚傾玄根本就聽不進去。
他將兩人的多年情分全都拋之腦後,固執的認為林海生就是那個被內定的人選。
他心中不甘,心有不服!
林海生,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真是傻得可憐。
居然真的以為“戲比天大,情比戲高”。
“我勸他,就算拿不到主角,能演個仙童也挺好。”
“他沒說話,隻是轉頭就走,連句再見都沒說。”
那之後,練功房的氣氛就像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