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傾玄來得早,走得晚,水袖甩得能刮起風,唱腔裡帶著股跟自己較勁的狠勁。
有時唱到情動連尾音都繃得發顫,像要把嗓子喊破。
林海生想勸,卻見他對著銅鏡練眼神,鏡中的少年眼裡燃著野火,連笑都帶著鋒芒,完全沒了往日的親近。
“一個月後,因著曹師兄的嗓子出了問題,師父在堂屋宣布人選,念的是我的名字。”
林海生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邱師傅慌忙上前給他順氣。
他卻擺了擺手,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
“傾玄衝進我的房間指著我質問,為什麼不是他?是不是我害他?”
他現在依舊清楚記得他的聲音,那聲音尖銳得像刀子,刮得人耳朵疼。
他從沒見過楚傾玄這樣失控的模樣。
時念望著他的側臉,忽然想起楚傾玄今日在雅間裡轉玉笛的模樣。
指尖的力道、眼底的冷意,或許二十年前就練熟了。
那時的他,就已經懂得用尖銳來掩飾不甘。
“師父知道這件事後沒動氣,隻是讓他坐下,慢慢解釋原因。”
“師父說,他一開始原定的人是曹師兄……自那時起,班裡所有人都對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
林海生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大夫說曹師兄用了過量的寒霜草,以後隻怕是都不能再唱戲了。”
“曹師兄原是內定的《長生殿》主角,唱腔比我穩,身段比傾玄柔,師父當時也最看重他。”
甚至有要將大滿園傳承給曹文鉞的念頭。
邱師傅的拳頭在身側攥得咯吱響。
“曹師兄中毒後,陳班主才決定重新選角。”
“這件事查了很久,後來是林師兄主動站出來說,曹師兄的寒霜草是他給的。”
“可,那寒霜草隻是用來溫嗓的藥草,根本就不會讓人的嗓子壞掉。”
王師傅也跟著歎了口氣,接著他的話繼續往下說:
“可當時大夫的意思是,因為曹師兄體質的問題,這才會中毒啞了嗓子。”
時念微微蹙眉,這不就是所謂的過敏嗎?
但一個人真的能連自己的過敏源都不清楚嗎?
還是曹文鉞這種唱了許多年戲的旦角,他們對自己嗓子應該更清楚才是。
林海生歎了口氣,將故事繼續往下說。
“後來,因為我拿到了主角,傾玄摔碎玉笛便離開了大滿園。”
“而我……最終也還是沒能唱上那出《長生殿》。”
“因著下毒的流言,班裡的其他角兒都開始躲著我,不與我來往。”
“師父見此也隻能無奈勸我離開,就這樣我也離開了大滿園。”
時念恍然大悟。
原來楚傾玄今日那句“師兄的嗓子還能唱《長生殿》嗎”,不是挑釁,而是藏了二十年的不甘。
雅間裡的熏香漸漸淡了,煙霧散得差不多了,窗外的戲台重新響起鑼鼓聲。
戲台上的許仙唱得正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與斷井頹垣。”
悲戚的調子飄進來,裹著林海生的哭聲,讓人鼻子發酸。
王師傅的聲音發澀。
“後來我們離開大滿園,再見林師兄的時候,他的嗓子和眼睛就已經這樣了。”
“當時林師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做的,他隻記得自己暈倒在了路上,再醒來,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說不出。”
“我們都懷疑是楚傾玄乾的,可沒證據。”
“畢竟他那時早就沒了蹤影。”
林海生忽然扯了扯嘴角,笑聲裡裹著二十年的寒霜,比杯底的殘茶還苦。
“他今日問我還能唱嗎,是在等我恨他吧?”
“可我這嗓子啞了、眼睛瞎了,連站在戲台上的資格都沒了,哪還有力氣恨他?”
時念遞過一方乾淨的帕子,輕聲道:
“林老,都過去了。”
林海生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渾濁的眼睛望向戲台的方向。
他雖然看不見,卻能聽見那熱鬨的鑼鼓聲、唱腔聲,能聞見空氣中飄來的奶茶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