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園的燭火又亮到了三更。
更夫的梆子聲從巷口傳來。
“咚——咚——咚——”三響,沉悶地撞在窗紙上。
時念才驚覺指尖的狼毫已蘸了滿墨,在宣紙上暈開個墨團,像朵未開的花。
案上堆著厚厚的賬簿和抄本,最上麵是永州各戲園的名錄,聚樂班、鳴鳳社、慶和園……
密密麻麻記了二十多家。
每個名字旁都標注著擅長的劇目,“聚樂班擅演三國”“鳴鳳社以旦角見長”……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條縫。
吳嬸端著碗湯探進頭來,“阿念,喝口湯再忙吧,給你燉了些蓮藕排骨湯。”
時念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笑著接過湯碗,溫熱的瓷麵熨貼著手心:“吳嬸你怎麼還沒睡?”
吳嬸聞言笑了笑,“我們啊,人上了年紀,老了,也就沒那麼多覺了。”
她往時念眼下瞅了瞅,見那片青黑比昨日又重了些,忍不住歎氣。
“自打去年改革怡紅院開始,你就沒好好歇過。”
“咱們在南岸那會兒好歹有祥福園的李庚生他們搭夥,怎麼到了永州,你自己反倒……”
她往案上的名錄掃了眼,忽然道:
“我瞧聚樂班那班主挺實誠,戲也演得像模像樣,咱們就像在南岸那樣,讓他們當據點不成嗎?”
“何苦非要自己開鋪子?”
還搞得自己每天都熬到三更半夜。
時念舀了勺湯,蓮藕的清甜混著排骨的香漫開來,她望著碗裡晃動的倒影,輕聲道:
“吳嬸,永州的情況和南岸不一樣。”
南岸的祥福園雖有底蘊,卻被張萬利逼得快散了架,怡紅院的合作是雪中送炭;
可永州的戲園早已自成氣候,聚樂班的《三國演義》座無虛席,鳴鳳社的新戲剛排就有人預定。
若是貿然插一腳,反倒像搶了彆人的飯碗。
“您看這些戲園,”
時念指著名錄上的批注。
“聚樂班的班主為了讓戲班能養住人,選擇自己勒緊褲腰帶,鳴鳳社的旦角是從窯子裡贖出來的,她說戲園是第二個家。”
她頓了頓,指尖在“慶和園”三個字上輕輕點著。
“他們活得都不容易,咱們何苦去分走他們努力的成果?”
吳嬸聽得似懂非懂,卻知道時念的心思素來比旁人細,隻是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肩。
“道理我不懂,隻知道你得顧著自個兒的身子,湯快喝,涼了可就沒那麼好的味道了。”
她說完便轉身往外走,腳步在青石板上踩出輕響,像怕驚擾了這份深夜的安靜。
時念望著碗裡的湯,忽然想起在盛京時,吳嬸也是這樣,總在她熬夜改戲本時端來點心,說“身子是本錢”。
這世上最樸素的關心,從來都藏在熱湯熱飯裡。
“念姐,還在看呢?”
杜元介和喬章林從外間進來,兩人手裡都捧著卷宗,青布長衫上沾著夜露的濕意。
杜元介將一卷賬冊放在案上,封皮上寫著“書肆籌備款”,字跡工整得像刻出來的。
喬章林則捧著疊抄本,是《藍星故事集》的永州增補版。
裡麵添了些當地的風土人情,比如把“黃河”換成“瀟水”,把“長安”換成“永州城”……
“吳嬸剛來過?”
喬章林瞥見碗裡的湯,笑著打趣,“聞著香味就知道是吳嬸的手藝。”
時念把湯碗往他們麵前推了推:“還有大半,你們分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