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冰涼,嘴唇哆嗦著,半天才擠出個字:“爹……”
阿福心裡“咯噔”一下,瞬間想起暖夏極少提及的過往。
那個嗜賭成性、對女兒非打即罵的父親,張鐵根。
當年暖夏就是為了安葬被他逼死的母親,才自賣自身進了怡紅院。
他下意識地往前一步,將暖夏護在身後,眉頭擰成個疙瘩:“你找誰?”
張鐵根打量著阿福,又掃過暖夏身上體麵的旗袍。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貪婪,隨即拔高了嗓門:
“好啊你個張招娣!翅膀硬了是不是?在這大院裡吃香喝辣,把我這親爹忘到九霄雲外了!”
“我在鄉下吃糠咽菜,你倒好,穿金戴銀的,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爹!”
他唾沫橫飛地罵著,餘光忽然瞥見從書坊走出來的時民安,孩子手裡還捧著本《藍星算術》,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他。
張鐵根的臉色瞬間變了,堆起滿臉褶子,快步上前就要去拉時民安,聲音透著刻意的溫和。
“哎喲,這就是我外孫吧?長這麼俊!小寶,我是外祖,快過來讓外祖瞧瞧!”
時民安往後縮了縮,躲到阿福腿後。
他的小眉頭皺得跟阿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搖了搖頭:
“我不叫小寶,我叫時民安。”
張鐵根的臉僵了僵,隨即又發作起來,指著暖夏罵:
“你就是這麼教孩子的?連外祖都不認?我看你是被這富貴日子迷了心竅,連祖宗都忘了!”
“夠了!”
阿福沉聲打斷他,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怒火。
“你還好意思提教養?當年你把暖夏打得遍體鱗傷,逼得她賣身葬母的時候,怎麼沒想過當爹的本分?”
“她在怡紅院門口賣花熬日子的時候,你在哪?現在她日子好過了,你倒找上門來了?”
張鐵根被問得噎住,臉漲成豬肝色,梗著脖子道:
“我……我那是一時糊塗!再怎麼樣,我也是她老子,是你嶽父!你敢這麼跟我說話?”
阿福冷笑一聲,眼神像淬了冰:
“嶽父?暖夏認你,你才是;她不認,你在我這兒,啥也不是。”
“大力,幫我把他趕出去,以後彆讓他踏進怡紅院半步!”
大力早就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攥住張鐵根的胳膊。
張鐵根還想撒潑,被大力一甩,踉蹌著跌出老遠,嘴裡罵罵咧咧地被拖走了。
院門口終於安靜下來,暖夏的臉色還是蒼白。
阿福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道:“彆怕,有我在,他進不來。”
暖夏點點頭,眼圈卻紅了,聲音帶著後怕:“我就怕……怕他再來,嚇到民安。”
時民安從阿福腿後探出頭,小手拉了拉暖夏的衣角:
“娘,外祖父是壞人嗎?書上說,親人是要互相疼愛的。”
暖夏蹲下身,摸了摸兒子的頭,聲音哽咽:
“不是所有親人都配叫親人的,民安要記住,保護好自己和想保護的人,才最重要。”
阿福看著這一幕,心裡忽然冒出個主意。
怡紅院的桂花落了滿地,吳嬸正蹲在灶房門口翻曬花瓣,預備著做些桂花醬。
暖夏坐在回廊下縫補時民安的小襖,針腳細密,卻時不時往院門口瞟。
已經五日了,張鐵根再沒露麵,連巷口的茶棚都沒他的影子。
“在想啥呢?”
阿福扛著剛修好的模型架子從後院出來,見她走神,把架子往地上一放,挨著她坐下。
暖夏抿了抿唇,指尖捏著針線打轉:“沒什麼,就是覺得……太安靜了。”
阿福往灶房瞅了眼,見時民安正趴在案上寫算術題。
那小眉頭皺得跟他之前學認字時一個樣,忽然笑了:
“安靜不好嗎?總比被人堵門強。”
暖夏抬頭看他,眼裡藏著疑惑:“你說,我爹他……真的不會再來了?”
阿福沉默片刻,從懷裡摸出個油布包,裡麵是幾張皺巴巴的紙,上麵記著密密麻麻的數字。
“其實,是我找了些老朋友。”
他聲音低沉,“以前在賭場認識的兄弟,現在還在賭場混。”
“我讓他們設了個局,張鐵根這幾日天天去賭,先是贏了點,後來輸紅了眼,借了高利貸,一共欠了一百兩。”
暖夏手裡的針線“啪嗒”掉在地上,瞳孔微微收縮。
“不止這些。”
阿福繼續道:
“順天府的人說,他早就欠了街坊不少錢,加上這一百兩,利滾利翻到三百多兩。”
“陳府尹那邊剛遞了文書,說他屢教不改,又涉嫌聚賭,按律……發配去挖礦了。”
廊下忽然靜得能聽見桂花落地的聲響。
暖夏低著頭,長發遮住臉,看不清表情。
阿福心裡咯噔一下,伸手想去碰她的肩,又怕她生氣,手懸在半空:
“暖夏,我知道這法子不地道,可我……”
“他那種人,不逼到絕路,遲早還會來鬨,我不能讓你和民安再受委屈,你要是怪我……”
話沒說完,暖夏忽然轉過身,一把抱住他的腰。
淚水透過粗布褂子滲進來,燙得阿福心口發顫。
“謝謝你。”
她聲音悶在他肩頭,帶著濃重的鼻音,“我不是怪你,我是……鬆了口氣。”
阿福愣住,隨即反手緊緊抱住她,像抱住失而複得的珍寶。
他知道暖夏心裡的苦。
小時候被追著打,借銀子葬母時的絕望,這些年夜裡偶爾驚醒的戰栗,都和那個男人脫不了乾係。
他設局時不是沒猶豫過,可一想到張鐵根那日囂張的嘴臉,想到暖夏發白的臉,就覺得再狠也值。
“以後再也沒人能欺負你了。”
阿福的聲音有些啞,下巴抵著她的發頂,“我和民安,都會護著你。”
灶房裡傳來時民安的喊聲:
“娘!這道題我算出來了!念姨姨說的均攤法,原來這麼簡單!”
暖夏連忙擦乾眼淚,笑著應道:“娘這就來看看我們民安多厲害。”
起身時,眼眶還紅著,卻帶著從未有過的輕快。
阿福望著她走進灶房的背影,忽然覺得心裡那塊壓了許久的石頭落了地。
他不是什麼君子,以前混花樓時學的那些手段,這輩子沒想過再用,可為了護著這娘倆,他認了。
幾日後,晚晴從順天府回來,帶了陳立威的口信。
張鐵根在獄中還想撒潑,說要找女兒要錢。
直到差役告訴他暖夏早已斷絕關係,且他欠下的賭債裡有官府備案的“敲詐勒索”證據,才徹底蔫了。
判書下來,發配三年,礦場管得嚴,想跑都難。
“陳府尹說,這叫‘惡有惡報’。”
晚晴把判書抄件遞給暖夏,見她指尖劃過“礦場”四個字時沒什麼表情,忍不住道:
“以後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至於時念帶著她請陳立威吃了頓飯的事情,她覺得不說也罷。
暖夏將抄件折好,放進妝匣最底層,那裡還壓著當年賣身的契書。
她摸了摸時民安寫的算術紙,上麵工整寫著“家=娘+爹+我+怡紅院的大家”,忽然笑了。
暮色漫進院時,阿福正在給時民安講“泉州海產互貿”的故事。
孩子聽得眼睛發亮,說長大了要去幫陳阿牛叔叔算賬。
暖夏端著剛溫好的桂花湯走過去,往阿福碗裡多放了勺糖。
“甜嗎?”她問。
阿福喝了一大口,甜香漫過舌尖,點頭如搗蒜:“甜!比吳嬸的桂花糕還甜!”
時民安湊過來要嘗,被暖夏笑著推開:“小孩子少喝甜的,先把這頁算術做完。”
廊下的燈籠亮起來,映著一家三口的身影。
阿福看著暖夏眼裡的笑意,忽然覺得,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那些藏在心底的算計,隻要能換得此刻的安穩,就不算錯。
灶房的桂花醬還在熬著,甜香混著晚風漫過青石板,像在說:
那些該過去的,終究會過去。
而該守護的,終將在懷裡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