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胡鬨!”張茂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立刻讓親衛換上便服,分頭去城西尋找!記住,不可穿甲胄,不可聲張,以免打草驚蛇,讓亂黨有機可乘!無論如何,必須將公子平安帶回來!”
約莫半個時辰後,正德殿內漸漸聚起了人影。司馬陰元最先抵達,安靜坐著等待;又過了半柱香功夫,振威將軍張璩帶著一身急促的甲葉碰撞聲匆忙趕來;撫戎將軍張閬則撫著劍柄,入內後便沉默地立在陰影角落;彆駕吳紹緊隨其後,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那空置的主位,眼神有些明暗不定。
門外傳來兩聲壓抑的輕咳,治中從事氾禕與同僚馬魴並肩而入——前者官袍袖口還沾著未乾的墨汁,後者懷裡甚至抱著幾卷顯然尚未批閱完的竹簡,二人顯然是在處理緊急公務時被傳召,手頭文書都來不及放下。
張茂聽到彙報後從偏殿轉出,快步穿過回廊,染血的衣袂掃過廊下懸掛的青銅編鐘,驚起一串細碎而哀戚的嗡鳴。行至正德殿側門,他才刻意放緩腳步,伸手理了理襟袖,向已到的張璩等人略一頷首見禮,緩緩於主位之側落座。
他疲憊卻銳利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張麵孔——驚駭、憂慮、猜疑,儘收眼底。聲音因沙啞而更顯沉重:“今夜府中驟逢大變,西平公與宋長史不幸遇難,故急召諸位前來,共商善後之事。”
眾人原本隻是疑惑,聽到這個消息皆如遭雷擊,驚駭失色。殿內死寂半晌,才有官員顫聲問道:“使君……主公的遺體現置於何處?”
“暫厝於平章殿。”
幾位官員當即起身,前往平章殿瞻仰。張茂獨坐於陰影之中,手指撫摸劍鞘上的雲紋,極力梳理腦海中紛亂如麻的思緒。
等到眾人返回重新落座後,張茂也不廢話,輕輕敲了敲桌麵,直接下達一連串指令:“治中從事氾禕,暫代長史之職,首要安撫百姓、清查城中叛黨餘孽;命梁中庸即刻代理治中從事,掌管一切文書政令流轉,協助中樞決策;陰司馬,由你全麵整肅城防,接管各門要道,不容有失;張璩、張閬二位將軍,立刻回去整軍備戰,隨時聽候調遣;吳彆駕,立即查驗府庫銅符,詳查有無缺失或動用痕跡。”
眾人猶豫了一下後皆領命,卻並未立即行動,彼此交換著眼神,殿內彌漫著一種微妙的遲疑。最終,司馬陰元硬著頭皮上前一步,躬身道:“使君,主公驟然離世,群龍無首,涼州不可一日無主。公子年幼,恐難當此重任……下官冒死進言,當此危難之際,唯有使君您暫攝州事,方能穩定人心,主持大局啊!”
“陰司馬所言,正是我等所想!”氾禕立刻出聲附和,吳紹與其餘眾人也紛紛躬身表態支持。
張茂眉頭緊鎖,正欲開口推拒,一名親兵匆匆入內,高聲稟報:“大人,公子已尋回,平安無恙!”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袖口那抹暗紅血漬在燭光下格外刺眼。略一沉吟,道:“……去請夫人和公子一同過來。”
片刻,馬氏攜子自側門而入。她發髻有些鬆散,幾縷青絲被淚痕沾濕,貼在蒼白如紙的臉頰上,腳步虛浮卻竭力維持著主母的儀態。十三歲的張駿緊緊扶著母親的手臂,少年人纖細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堂叔父……”馬氏先向張璩微微頷首致意,隨即轉向張茂,喉嚨滾動了幾下,才發出乾澀的聲音:“二郎此時喚我們母子前來……是為何事?”
看著她那素色外衫的前襟浸染的血漬,張茂眼睛一眯沒有開口,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隻剩下燈燭芯結爆開的細微劈啪聲。
眾臣麵麵相覷,最終目光都投向了輩分最高的張璩。張璩先是側過頭去佯裝未見,直到馬氏疑惑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他才知此事已避無可避。
“刁之彆……”他在心底暗罵一句,終是單膝重重跪地,鎧甲撞擊地麵的聲響震得人心頭一顫:“侄媳婦……節哀。涼州正值存亡之際,亟需一位能穩定大局的掌舵之人。”
馬氏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終定格在張茂身上。她將手搭在兒子張駿單薄的肩頭,聲音輕卻清晰:“大郎生前常言,駿兒雖幼,已顯英氣……”
張駿自進殿後,便一直呆呆看著父親往常坐的位置,聽到母親的話後低下了頭,手不自覺地收緊。
馬氏的話如同水滴落入深井,在殿中激起一片無聲的死寂。她垂下眼簾,指尖死死攥住衣袖,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妾身……不過一深閨婦人,於朝堂軍政大事,一竅不通。涼州的未來……全憑二郎、叔父與諸位賢臣做主。妾身彆無他求,隻望能早日為大郎雪恨,並護得駿兒……平安周全。”
張茂的指尖在案幾上懸停了許久,燭火將他的身影拉長,凝固在牆壁上。“……都散了吧。”他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諸位先各司其職,穩住局麵,勿使再生亂象。”
官員們陸續行禮離去,直到最後一名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張茂才轉向馬氏,語氣緩和了些:“嫂嫂還需節哀,阿兄的後事……宜儘早妥善安排。”他的目光繼而落在張駿身上,沉吟片刻,解下自己腰間那柄猶帶血痕的佩劍,輕輕置於案上,將劍柄朝向少年:“待諸事安定下來……我會親自教導駿兒處理政事。”
話剛說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名親兵疾步入內單膝跪地,聲音沉肅卻帶著一絲快意:“稟報使君!史校尉已擒獲閻沙及其餘黨!”
張茂眼中寒光一閃:“史初?他如何擒獲的?”
親兵回稟:“史校尉奉主公先前密令前往閻沙府邸拿人,但撲了個空。回來複命的時候,恰好撞見閻沙一行人剛從偏殿行凶完畢,正欲潛逃!史校尉當即率部迎頭痛擊,經過一番搏殺當場拿下!現正押在殿外候審!”
張茂猛地攥緊拳頭眼露寒光,聲音似是從牙縫中擠出:“好!將閻沙一眾黨羽,明日午時押赴市曹,明正典刑,梟首示眾!再傳令各郡:凡與劉弘逆黨有勾結者,立斬不赦!”
親兵領命欲退,張茂補上一句,語氣森然:“閻沙此獠,弑主惑眾,罪極惡窮。行刑前,先割其舌,再行梟首之刑!”
直至子夜時分,殿內重歸一片死寂。城中原本急促的示警鼓聲,早已變為巡城騎兵報平安的沉穩節拍,一聲聲,緩慢而堅定,如同踏在每個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