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債司的值房內,燭火搖曳,將三人忙碌的身影投在牆壁上,隨著火光輕輕晃動。
“這裡,還有這裡,”方大同粗糙的手指在攤開的地圖上移動,指尖點著幾個沿河的州縣,“青陽縣、石亭鎮、望江口,這三處堤壩損毀最重,去年就差點決口,必須趕在桃花汛前加固完畢。需要的青石、木料,我已經大致核算出來了。”
顧言之看著方大同在紙上寫下的數字,眉頭微蹙:“數量不小。若全靠商船運輸,即便蘇先生能聯係到船隊,運費也是一大筆開支。”國債款項雖已開始募集,但每一文錢都需用在刀刃上。
蘇萬三捋著短須,沉吟道:“顧大人所慮極是。不過,或許有個法子,能省下不少運費。”
顧言之和方大同都看向蘇萬三。
“漕運司的船,我們借不來,但漕運司的人,我們未必不能用。”蘇萬三眼中閃過一絲商人的精明,“漕船北上運糧,南下時往往載貨不多,甚至空駛。我們若能說服一些押運漕船的官員、漕丁,讓他們南下時順帶捎上我們的石料,隻需支付比市價低得多的‘辛苦錢’,他們定然願意。這等於讓他們賺些外快,又不動用漕運正額,孫主事即便知道,隻要不過分,也未必會深究。”
顧言之目光一凝:“此計雖妙,卻有風險。若被漕運司抓住把柄,參我們一個‘私用漕運,勾結漕丁’的罪名……”
“所以此事需暗中進行,規模也不能大。”蘇萬三壓低聲音,“可由我出麵,找幾個信得過的船行東家,他們與沿途漕丁素有往來,由他們去牽線搭橋。我們隻與船行結算,至於船行如何與漕丁分賬,我們一概不知,不留任何文字憑證。”
顧言之沉思起來。這確實是個辦法,能解燃眉之急,但也遊走在規則的灰色地帶。顧言之想起陛下密旨中“先辦後奏”的授權,心中稍定。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
“好!”顧言之終於點頭,“此事就勞煩蘇先生去辦,務必謹慎,規模控製在小範圍內,以試探為主。同時,明麵上雇傭商船運輸的計劃照常進行,雙管齊下。”
“顧大人放心,蘇某曉得輕重。”蘇萬三應承下來。
方大同也鬆了口氣,補充道:“還有一事。我剛才核算物料時發現,若完全按舊圖紙采用青石,耗費巨大。其實有些非關鍵地段,可以用當地產的‘魚鱗石’替代,這種石料雖不及青石堅硬,但用於堤壩內襯足夠,價格卻便宜近半,還能省下大量運費。”
“魚鱗石?”顧言之對此不甚了解。
“是江南一帶常見的石料,因其紋理似魚鱗而得名。”方大同解釋道,“以往官府修堤,為求好看和……嗯,賬麵上好看,多用昂貴的青石。其實若用得得當,魚鱗石一樣頂事。此事我可立軍令狀!”
顧言之看著方大同因激動而發紅的臉龐,和他眼中對專業的自信,點了點頭:“方老哥是行家,既然你認為可行,那這幾處便改用魚鱗石。隻是驗收標準,需由你把關。”
“一定!一定!”方大同連連保證。
就在三人於燭光下殫精竭慮、另辟蹊徑之時,皇城深處的沈清弦,也並未安寢。
禦案上,除了日常奏章,還多了一份由內衛暗中呈遞的密報。
上麵詳細記錄了顧言之在漕運司受阻,以及隨後與蘇萬三、方大同商議的種種細節,包括那“借漕丁運料”和“改用當地石料”的計劃。
沈清弦細細閱畢,臉上看不出喜怒。
漕運司的刁難,在沈清弦意料之中。任何觸及既得利益的改革,都不可能一帆風順。讓沈清弦欣慰的是,顧言之沒有選擇硬碰硬,或是束手無策,而是展現出了靈活務實的一麵。蘇萬三的變通,方大同的專業,也都發揮了作用。
這才是沈清弦需要的人才——不僅要有原則,還要有在現實中打開局麵的智慧和能力。
沈清弦提筆,在那份密報上批了一個“閱”字,便放到了一旁。
沈清弦沒有打算乾預。既然已將權力下放,就要給予足夠的信任,讓他們去施展。
隻有在他們真正遇到無法逾越的障礙時,沈清弦才需要出手。
沈清弦相信,顧言之明白“借漕丁運料”的風險,會把握好分寸。而方大同建議改用當地石料,更是切中了以往工程貪腐的要害——虛報物料價格和運輸成本。若能借此打破這種慣例,其意義遠比省下一些銀子更為深遠。
“李德全。”沈清弦輕聲喚道。
“老奴在。”內侍監悄無聲息地出現。
“明日傳朕口諭給顧言之:但為工程計,可行權宜之法。然需賬目清晰,留有依據,以備查驗。”
“是,陛下。”
這道口諭,既是對顧言之靈活處事的默許和支持,也是一種提醒和約束。權宜之法可以,但底線不能破,賬目必須清楚。
次日,顧言之接到口諭,心中大定。陛下的態度很明確,支持他放手去乾,但也強調了規矩。
顧言之立刻召集蘇萬三和方大同,將陛下的意思轉達,同時更加嚴格地規範了賬目登記流程。
蘇萬三的動作很快,幾天後,第一批經由“特殊渠道”運輸的石料,便悄悄從北地啟程,混在南下的漕船隊伍中,朝著青陽縣的方向而去。而明麵上,雇傭的商船隊也裝載著木材等物資,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方大同更是乾勁十足,親自帶著幾個招募來的年輕工匠,趕赴青陽縣,準備指導當地民夫開采、加工魚鱗石。
漕運司主事孫懷仁很快也得知了消息,他沒想到顧言之竟然繞開了他,另尋他法,而且動作如此之快。
孫懷仁心中有些惱怒,卻又無可奈何。對方用的是商船,並未違反漕運章程,而那暗中借用漕丁運料的事,他雖聽到些風聲,卻抓不到實實在在的把柄。
“哼,就算讓你們運過去又如何?”孫懷仁陰著臉想,“工程才開始,後麵有的是關卡。這國債司,想在這潭深水裡撲騰,還早著呢!”
孫懷仁提筆寫了一封信,將情況告知了背後之人。
這運河上的暗湧,並未因顧言之的另辟蹊徑而平息,反而在更深層醞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