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臉上的笑容,也緩緩收斂了起來。他盯著伏壽,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審視。他原以為,這隻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他來,是為了欣賞老鼠在勝利的貓麵前,那副驚恐無助的模樣。
可他沒想到,這隻“老鼠”,非但沒有瑟瑟發抖,反而試圖在他的慶功宴上,重新定義“勝利”的歸屬。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冷意:“皇後娘娘果然心懷仁善,見識不凡。那麼,操倒是想請教娘娘,依娘娘之見,官渡之戰,我軍得以反敗為勝,其關鍵何在?”
這是一個更加凶險的陷阱。
說曹操英明神武?那是諂媚,隻會讓他更看不起。說是天命所歸?那是空話,毫無意義。難道要說,是許攸的投奔?那更是自尋死路,等於承認自己對前線戰況了若指掌,會立刻引來最深的猜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伏壽身上。
劉協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伏壽卻依舊平靜,她放下酒杯,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臣妾一介婦人,怎敢妄談兵法。隻是近日讀史,偶有所得。”她先將自己摘出,以“讀史”為由,顯得合情合理。
“史書有雲,成事者,需天時、地利、人和。官渡之戰,袁紹勢大,我軍勢弱,此為‘天時’不予我。袁紹坐擁河北,糧草豐足;我軍困守官渡,補給艱難,此為‘地利’不歸我。”
她先抑後揚,將曹操所麵臨的困境,清晰地點了出來,這讓曹操身後的郭嘉都微微頷首。
“然,袁紹外寬內忌,不納忠言,致使其內部離心,此為‘人和’儘失。而丞相您,用人不疑,賞罰分明,麾下將士用命,文臣用智,萬眾一心,此為‘人和’在我。”
“所以,在臣妾看來,此戰之勝,非一人之功,也非一時之幸。它不是一場簡單的軍事勝利,而是一場‘秩序’對‘混亂’的勝利,是‘清明’對‘昏聵’的勝利。”
她說到這裡,話鋒陡然一轉,目光灼灼地看向曹操,最後做出了總結陳詞:
“歸根結底,這是‘漢室之法度’,對‘河北之僭越’的勝利。丞相您奉天子詔,討不臣之賊,是以順伐逆,名正言順。袁紹背棄朝廷,圖謀不軌,是以逆犯順,自取其禍。這,才是此戰能夠勝利的根本。丞相之功,不在於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於以赫赫武功,重振了我大漢朝廷的綱紀與威嚴!”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
劉協聽得熱血沸騰,他從未想過,曹操的勝利,竟能被解讀成漢室的勝利!
郭嘉的眼中,驚豔已經化為了濃濃的驚奇與讚歎。這個女人的舌頭,簡直比刀鋒還要銳利!
曹操端著酒杯,一動不動。那雙銳利的眼睛,死死地鎖在伏壽的臉上,仿佛要將她從裡到外看個通透。
他設下了一個圈套,想看她如何作答。結果,她不僅跳出了圈套,還反手將他這場賭上身家性命的勝利,變成了鞏固“漢室威嚴”的功績。她把他曹操,從一個權傾朝野的權臣,巧妙地“捧”回了“大漢忠臣”的位置上。
這番話,他無法反駁。因為他正是打著“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旗號,才獲得了法理上的正當性。他若反駁,等於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立身之本。
許久,曹操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聲雄渾,震得殿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而下。
“好!說得好!”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重重地將酒杯頓在案上,“皇後娘娘見識高遠,非尋常女子可比!操,受教了!”
他站起身,不再多言,隻深深地看了伏壽一眼,那眼神複雜無比,有欣賞,有驚異,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警惕與忌憚。
“陛下,娘娘,操軍務繁忙,先行告退。”
說完,他轉身便走,甲胄鏗鏘,毫不拖泥帶水。郭嘉也起身,對帝後二人深深一揖,跟了上去。
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劉協才像虛脫了一般,癱軟在禦座上,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
伏壽緩緩走到窗邊,看著曹操遠去的背影,心中清楚。
第一回合的交鋒,結束了。
她沒有輸,但她也知道,從這一刻起,曹操再也不會將她視為一隻可以隨意圈養的金絲雀。
真正的戰爭,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