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關乎你日後的仕途,必須牢記。”劉執徐話鋒一轉,“無論你日後想如何晉升,都絕不能主動請求調入戶部。近二十年來,戶部內的官員,從未有人得到過晉升,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勞,也隻能在原職位上打轉。”
趙玉琸滿臉疑惑:“這是為何?戶部掌管國家財政,事務最是繁重,按常理來說,官員晉升應更為頻繁才是。”
劉執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似有難言之隱:“二十年前,上任戶部尚書因貪墨三百萬兩軍餉,被陛下下令株連三族。自那以後,陛下便對戶部心生忌憚,暗中授意吏部,凍結了戶部官員的晉升通道。這些年,戶部尚書的位置一直空懸,由侍郎代行職權,便是陛下對戶部的敲打。也是殺雞儆猴。”
趙玉琸恍然大悟,他來大垚這些時日,確實從未聽人提起過戶部尚書是誰,以往隻當是時機未到,如今才明白,其實空位。
“明白了。”他本想接著說,日後不會踏入戶部,但話到嘴邊又不自覺的咽了回去。
“你明白就好。”劉執徐鬆了口氣,“今日我將這些事告訴你,是因為隴中遠離皇城,又貧瘠落後,陛下的耳目尚未延伸到這裡。”又話鋒一轉,帶著幾分凝重,“但即便如此,我們也要小心為上。等會兒談話結束,你我必須立刻忘掉剛剛所說的一切,日後在任何場合,都絕不能再提及。他的眼線遍布天下,若是被他們察覺,不僅你我性命難保,還會連累家人。”
趙玉琸鄭重其事,連忙點頭:“學生謹記老師教誨,絕不敢泄露半個字。”
劉執徐端起陶杯,向趙玉琸舉杯示意,趙玉琸忙端起陶杯回應。劉執徐將杯中茶一飲而儘,趙玉琸緊隨其後,兩人像是要將剛剛的談話徹底“咽下”。
他放下陶杯,話題轉回賑災事務:“明日你去城外的三個粥棚,將剩餘的糧食按‘每戶兩石粟米、一斤藥材’的標準分發。同時登記那些因旱災失去土地的農戶,詳細記錄他們的姓名、村落、失去土地的畝數,統計完畢後立刻報給我。我已與魏昌茂商議,準備聯名向朝廷上奏,請求免除隴中今年的賦稅,並撥款三十萬兩白銀,為農戶購買麥種和農具。”
“學生明白。”趙玉琸回應,“另外,學生聯係的隴東、隴南商行,明日會將最後一批糧食運到,共計十萬石。糧食到位後,隴中的糧荒便可徹底緩解。後續的種子、農具采購,學生也已聯係好商戶,隻需朝廷撥款到位,便可立刻著手。”
“好。”劉執徐點頭,“魏昌茂已安排人手,在各個村落搭建了臨時糧倉,糧食分發後,會由村裡的裡正負責管理,避免出現克扣、浪費的情況。你明日去粥棚時,順便抽查幾個村落的糧倉,確保糧食能真正落到百姓手中。”
兩人又圍繞賑災後續事宜商議許久,從流民安置點的消殺防疫,到農戶種子發放的監督機製,事無巨細。
直到院外傳來打更人“三更”的梆子聲,劉執徐才起身:“時間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明日還有諸多事務要處理,身子要緊。”
趙玉琸躬身行禮,目送劉執徐回屋,才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回到屋內,趙玉琸沒有點燈,徑直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月光透過縫隙灑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影。他靠著牆壁,腦海中不斷回響著劉執徐的話。
“十二臣”的存在,羅曜的真實身份,戶部晉升的僵局,這些信息如同驚雷,在他的心中炸起千層浪。
他想起第一次與羅曜見麵的場景。當時他赴宴劉府,離席時羅曜遞來的紙條,主動留下的住址,與欽天監生意的引薦。那時他隻覺得羅曜溫和寬厚,是難得的好人,如今想來,那不過是羅曜對都城新崛起的商戶進行的例行觀察。
還有此次隴中賑災,賀謙、公西恒等人在朝堂上克扣糧款,陛下明明知曉,卻選擇默許。此前他還以為是陛下被奸臣蒙蔽,如今才明白,陛下是故意放縱黨爭。隻有臣子們鬥得你死我活,才沒有人有精力覬覦皇權,暗處“十二臣”也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鞏固中央集權。
趙玉琸苦笑一聲,他笑自己了解甚少便孤注一擲進了棋局。
就算如此,他心中依舊沒有絲毫退縮。明知朝堂是龍潭虎穴,就算前路布滿荊棘,他也要走下去。
不為權力,不為富貴,為......
正在思考時,眼前刹那浮現那些在隴中粥棚外,捧著熱粥、眼中滿是期望的百姓;下瞬畫麵便驟然抽離,倏地切換成另一番光景——疆西沙土上的屍橫遍野,斷壁殘垣下的衣塚成群。
血浸黃沙骨作旌,孤旗卷風咽孤城。從來天意高難問,唯餘殘陽照甲明。
西域黃沙吞儘至親,故國朝堂卻認忠魂判反。
往事如跗骨之蛆,牢牢釘在心上。哪怕隻是回憶,心口都像被鈍刀反複割剜,悲憤瞬時衝湧四肢,指尖都控製不住地發顫。
趙家上下七十二口人,含冤受屈......他勢必要沉冤昭雪。
回憶痛苦便難以自拔,直至窗外泛起魚肚白,趙玉琸才從思緒中慢慢抽離。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走到床邊躺下。
小憩片刻,趙玉琸就起身帶著隨從前往城外粥棚。百姓們早已排起長隊,看到他來,紛紛露出笑容。“周儒商來了!”
他一邊為百姓盛粥,一邊與他們交談,詢問他們的需求。當得知不少農戶擔心種子不夠時,他當場承諾,定會儘快將種子送到他們手中。
接下來小半個月,趙玉琸與劉執徐按照計劃,有條不紊地推進賑災工作。糧食順利發放到百姓手中,失去土地的農戶全部登記完畢,魏昌茂與劉執徐的奏折遞往皇城後,很快便收到了批複——朝廷同意免除隴中今年的賦稅,並撥款三十萬兩白銀,用於購買種子和農具。
許是天也不忍,隴中迎來了一場久違的大雨。那天清晨,天空烏雲密布,緊接著,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百姓們紛紛走出家門,站在雨中,仰著頭,任憑雨水打濕衣衫。有的老人跪在地上,對著天空磕頭,口中念叨著“感謝湫神恩澤!”;孩子們則在雨中奔跑嬉戲,笑聲傳遍村落。
魏昌茂聽見通天的雷聲,連忙提起衣袍奔出府衙,同百姓們一起站在門前空地,仰頭伸手接住從天而降的甘霖,激動得熱淚盈眶。“下雨了,終於下雨了!”
劉執徐看著雨中的百姓,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有了這場雨,農戶們播種的種子就能順利發芽,隴中的農業生產,不出一季,就能恢複如常。”
趙玉琸也喜不自勝。他走到雨中,感受著雨水打在臉上的清涼。這場雨,不僅緩解了旱情,更讓百姓們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這場賑災,他們成功了。
又過了十日,隴中百姓的生活徹底恢複正常。流民紛紛返回自己的村落,開始翻耕土地,準備播種。劉執徐與魏昌茂交接完賑災事務,將剩餘的糧款、藥材清點完畢,登記造冊,便踏上了返程的路途。
馬車再次駛上官道,與來時的沉重不同,此次返程,車廂裡多了幾分輕鬆。趙玉琸掀開車簾,看著窗外漸漸恢複生機的農田,心中感慨萬千。隴中一行,使他受益匪淺,也讓他堅定了自己的初心。
車轍軲轤,朝著大垚都城的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