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二年,秋,烏雲滿天。
兵戈的痕跡比去年更重了。從汴梁一路往南,官道旁的村落十有九空,斷牆殘垣上糊著暗紅的血,被雨水泡得發烏,像幅猙獰的畫。白未晞裹緊了身上的舊布衫,青布裙下擺早已磨破,沾著從不同地方帶來的泥——她離開汴梁已近一年,跟著逃難的人流,腳下的路換了名字,眼裡的荒蕪卻從未變過。
這日,她在澠池城外的瓦子鎮歇腳。鎮子被兵火燎過一半,剩下的幾戶人家縮在殘屋裡。她剛在棵大樹下坐下,就聞到了股熟悉的、撕裂般的氣息——是那對父女。
趙山根的魂體比在汴梁時凝實了些許,可白日裡依舊是他的酷刑。隻要日頭透出一絲光亮,他便拚命往女兒的影子裡鑽。那影子邊緣泛著的微光,落在他魂體上就像燒紅的烙鐵,滋滋地燙出青煙,脖子上的舊傷更是裂得發疼,仿佛又回到了被鐵矛豁開喉嚨的那一刻。可他不想躲,哪怕疼得魂體都在發抖,也死死貼著影子最深處,一寸都不肯離開。
他跟著的少女穿著件不合身的男式短褂,頭發用草繩束著,臉上蒙著層灰,正是趙小滿。不過一年光景,她褪去了稚氣,身形抽條了些,手腕上添了道淺疤——是上次為搶塊能換糧的碎鐵,被其他流民用石頭砸的。她眼神裡的警惕更重了,隻是偶爾看向地麵時,那警惕會淡些,仿佛在與誰對視。
“小滿,慢點走,前麵有坑。”趙山根的魂在她影子裡念叨,聲音細得像風中的蛛絲。他發現隻有把嘴貼在影子最黑處,女兒才能隱約察覺到些什麼。這法子是他疼了無數個白日才摸索出來的,每次說完,脖子上的傷口都像被撒了把鹽,可隻要女兒能頓一下腳步,那疼就值了。
趙小滿像是有感應,腳步頓了頓,低頭避開了路上的碎石。她早已習慣了這種莫名的“提醒”,有時是避開倒塌的牆,有時是躲開惡犬,甚至有次差點踩進獵人設的陷阱,也是這股莫名的寒意讓她及時停了腳。她總覺得是爹在護著她,於是她開始在夜裡對著自己的影子說話。
白未晞看著她們走到鎮口的破窯。趙小滿從背上卸下個打滿補丁的小包袱,裡麵是她撿來的破爛——斷了齒的梳子、缺角的瓷碗、還有半塊能換口飯吃的銅鏡。她熟練地把這些東西擺開,又從懷裡摸出塊碎布擦了擦銅鏡,對著鏡麵照了照。
這是她的營生。從汴梁逃出來後,她跟著流民一路向南,靠撿拾和變賣這些彆人不要的東西活命。有次遇到個瞎眼的老婆婆,餓得直哼哼,她把換來的半袋穀糠分了大半出去,夜裡對著影子說:“爹,婆婆眼睛看不見,比俺難。”那天晚上,她夢見爹摸著她的頭,笑得露出黃牙。
趙山根的魂就守在她影子裡,看著她對著路過的兵痞強裝鎮定,把領口又拽緊了些,手悄悄按在藏著碎瓷片的口袋上——那是她防身用的。看著她把換來的半塊麥餅再分成兩半,留一半藏在懷裡,對著空氣發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裡的東西。他知道那是留給“他”的,每次見她這樣,魂體就難受得厲害,不是被陽光灼的那種疼,是從心口往外滲的酸。
“爹在這兒,小滿不怕。”他一遍遍地說,像句自我安慰的咒語。有時烏雲壓得低,他能借著陰影稍稍抬起頭,看見女兒耳後新添的凍瘡,心裡就像被鈍刀子割,恨自己連片暖烘烘的衣角都給不了她。
傍晚時,麻煩來了。幾個滿眼血絲、麵色猙獰的流民路過,他們腰間彆著生鏽的短刀,褲腳還沾著泥和血,顯然是剛從戰場上逃下來的潰兵。他們在破窯前停下腳,目光像餓狼似的盯上了趙小滿。
“大哥,你看這小子……瞧著倒像個娘們兒。”其中一個搓著手,笑得不懷好意。
趙小滿臉色一白,抓起地上的包袱就想跑。可沒跑兩步,胳膊就被死死攥住,粗糙的手掌掐得她骨頭生疼。“放開我!我不是……”
“不是什麼?”為首的流民獰笑著,伸手就去撕她的褂子,“是男是女,扒了不就知道了?爺我可不忌口!”
趙山根的魂像被點燃的炮仗,猛地從影子裡衝出來,用儘全力去撞那流民。可他的魂體穿過了對方的身體,隻帶起一陣微風。男人愣了愣,罵了句“邪門”,手上的力道更重了,把趙小滿往破窯裡拖。
“彆碰我閨女!”趙山根嘶吼著,魂體上的黑氣瘋狂翻湧,脖子上的傷口裂得更大,幾乎要把魂體撕開。他一次次衝撞過去,卻連對方的衣角都碰不到,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兒掙紮的身影,那種無力感比被陽光灼燒痛百倍千倍。他更加痛恨自己的無能——生前護不住她,死後依舊護不住。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擋在了趙小滿麵前。
是白未晞。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青布裙在晚風裡輕輕晃,眼神平靜得像不起波瀾的深潭。
趙小滿愣了一下,隨即大喊:“姑娘快跑,這些不是人,都是禽獸畜生!”
“跑?”為首的流民嘿嘿笑起來,其他幾個也圍了上來,手裡還攥著撿來的木棍,“來了就彆想走,今兒個正好湊一對!”
白未晞素日裡喜暗,白日裡多在林子裡或屋簷下避著,被人見到的時候不多。世道艱難,她雖皮膚過於白皙,孤身一人,卻與其他百姓不同——沒有饑寒交迫的困窘,也無苟活於亂世的愁苦,好似株長在荒原上的白草,孤高清冷。大部分人見了隻多看兩眼便收回目光,自顧不暇的日子裡,誰也沒心力去探究旁人的不同。
至於那些不長眼的,要麼早已沒了氣息,要麼嚇得再也不敢靠近。
聽到趙小滿的提醒,白未晞心裡升起一絲異樣——這個時候了,她竟還想著彆人。她素手向前,抓住了為首那個流民的脖頸,指尖的寒意瞬間侵入對方體內。那流民剛想掙紮,就見她指甲微微變長,泛著烏青的光,在他脖頸上劃出道道血痕。
“你……”流民的話沒說完,就被白未晞輕輕一揮手,像扔塊破布似的甩了出去。
轟!
那人撞塌了邊上的矮牆,摔在斷壁殘垣裡,沒了聲息。
其他流民見狀,嚇得魂飛魄散,哪還敢上前,連滾帶爬地逃了,眨眼就沒了蹤影。
破廟前恢複了安靜,隻剩下趙小滿粗重的喘息聲。她癱坐在地上,看著白未晞,眼裡滿是茫然和後怕,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她剛才看得清楚,那姑娘指尖突然長出的黑色長甲,像淬了毒的匕首,可她心裡竟沒多少怕,隻覺得鬆了口氣。
趙山根的魂“撲通”一聲跪在白未晞麵前,重重地磕了個頭。魂體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脖頸上的傷口滲著黑氣,卻不再像剛才那樣猙獰。
他沒忘,去年在汴梁貧民窟,正是這個姑娘用手掌貼了貼他的魂體。就那麼短短的一瞬,他便覺得魂體凝實了許多,也能更清晰地給閨女做些小提醒。那點暖意,支撐著他熬過了無數個灼痛的白日。
這次,他沒有求她“給個痛快”。他看著白未晞,又看了眼邊上正慢慢爬起來的女兒,忽然明白了——有些苦,是熬。有些命,是掙。他之前想讓女兒解脫的念頭,不是慈悲,是懦弱。
一絲絲陰氣從趙山根的傷口處湧入,像條清涼的小溪,那道裂了許久的口子竟緩緩愈合起來,魂體上的青光也亮了些。他愣了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力”的存在,那是屬於魂體的、微弱卻真實的力。他終於摸到了些“鬼道”的邊。
“謝謝……”趙小滿已經擦乾了淚痕,深吸了口氣,對著白未晞深深鞠了一躬。她知道這聲謝太輕,可她實在沒什麼能報答的,隻能把懷裡藏著的、那半塊早就涼透的麥餅掏出來,往白未晞麵前遞了遞,“姑娘,你吃點吧。”
白未晞沒接,隻是看著她:“天黑前,離開這裡。”
趙小滿點點頭,慌忙收拾好東西,最後看了白未晞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像是怕被看出眼裡的情緒。她轉身往外走,腳步還有些踉蹌。
趙山根的魂對著白未晞又磕了個頭,才轉身跟上女兒。他走得不快,卻始終與她保持著一步的距離。他想,或許他該換種方式陪著她——不是勸她死,是陪著她熬,陪著她等,學著強大自己,哪怕隻能替她擋擋風,驅驅蚊蟲,也好。等哪天這世道好了,等她能真正笑著活下去,他再放心地散了也不遲。
白未晞站在破窯前,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暮色裡。趙小滿走得很急,偶爾會回頭望一眼,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頓一下,又加快腳步;趙山根的魂走得慢,卻緊緊跟著,同女兒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分不清哪部分是光,哪部分是魂。
晚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飄過。白未晞看了看天色,烏雲壓得更低了,又快下雨了。不知道這對父女能走多遠,也不知道大漢的天,會不會比大晉亮一些。
她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前路依舊是未知的荒蕪,或許會遇到新的人,新的故事,或許什麼都遇不到。但她知道,得走下去,像趙小滿那樣,像無數在亂世裡掙紮的人那樣,一步一步,往前走。
月光漫過瓦子鎮的斷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仿佛一條沒有儘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