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塾開課第二天,日頭剛爬過上去,趙閒庭就覺出不對勁了。
頭天教《千字文》,他才念了兩段,白未晞就坐在最後排,眼皮都不抬地跟著背。彆的孩子還在跟“寒來暑往”較勁,她已經能順著往下溜,字正腔圓,比他念得還穩當。
“你真的沒學過?”趙閒庭難以置信。
“沒有。”白未晞應聲。
趙閒庭一字一句指著書給她讀了一遍。然後隨手指一個字問她是什麼,沒想到她答對了,一字不差!
“世上當真有如此奇人?!”趙閒庭感慨不已。
白未晞低頭,心想,“我早就不是人了……”
辰時,趙閒庭讓娃們在院子裡描紅,把白未晞叫進了屋。土坯房裡還留著昨晚的燈油味,他從布包裡掏出本磨了角的《論語》,往桌上一放。
“我教你這個,能記多少是多少。”
他翻開書,指著“學而時習之”那段,慢慢念了一遍。白未晞坐在對麵,麻衣布衫的袖子挽著,露出的手腕細白,指尖還沾著點昨天的墨痕。她沒說話,隻盯著書頁上的字,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
“你試試?”趙閒庭合上書。
白未晞張口就來,從“學而時習之”到“人不知而不慍”,一句沒落。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楚,連他念時不小心打磕巴的地方,都順順當當接了過去。
趙閒庭“謔”了一聲,又翻到“吾日三省吾身”。這次他念得更快,念完就盯著她。白未晞眨了眨眼,照樣背得絲毫不差,像早就背過百八十遍。
“成,你自己看。”趙閒庭把書推給她,“有不認的字再問我。”
白未晞拿起書,手指撚著泛黃的紙頁,看得飛快。不過兩袋煙的工夫,她就把書合上了,放在一邊。
趙閒庭指尖點在“孝”字上:“知道這‘孝’字啥意思不?”
白未晞的眉峰動了動,搖了頭。她能記住這字的模樣,記住它在書頁的位置,但字的含義卻不甚清楚。
“你看張愈之。”趙閒庭想了想說道:“他們來了有一段時日了,他爺爺傷著,他不貪玩,天天守著,給爺爺端水喂藥,這就是‘孝’。”
白未晞思索片刻後,再看紙上的“孝”字,忽然覺得那字的撇捺間,藏著點暖烘烘的東西。
“那‘悌’呢?”她問,聲音比平時低了些。
“就像雲雀和青竹。”趙閒庭笑了,“雲雀跳脫,青竹穩重,可雲雀摔跤了,青竹會扶。青竹被欺負了,雲雀會喊,姊妹倆互相幫襯,這就是‘悌’。”
白未晞低頭看著字,指尖在“悌”字的豎畫上輕輕劃著。她想起自己和月娘,月娘病著,她打獵采藥。她握不住針線,做不了飯,月娘會給她縫衣做飯,從不笑話。這算不算“悌”?
“再看這個‘犯上’。”趙閒庭又指了個字。
白未晞念得順暢,卻還是搖頭。
“就像王家寶,上次他爹讓他去挑水,他偏不去,還頂嘴,這就是‘犯上’。”趙閒庭說得直白,“村裡的規矩,小輩得敬著長輩,不能由著性子來,不然家就亂了,村也就亂了。”
講完了意思,趙閒庭鋪開麻紙:“來,把‘孝’字寫寫看。”
白未晞拿起筆,“孝”字的上半部分寫得太大,像個歪戴的帽子,下麵的“子”字被擠得縮成一團,活像個被壓得喘不過氣的小娃。她自己看著也皺了眉,又在旁邊又寫了一個。
第二個“孝”字更糟。上半部分斜得快要滑出紙外,下麵的“子”字撇捺張得太開,好似一個撐破了衣裳的憨小子。
“你看,”他指著字笑,“這字知道要護著下麵的‘子’,就是歪了點,心是對的。”
白未晞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彎,拿起筆,在廢紙上畫了個小人給另一個老人捶背,畫得簡單,卻能看出是張愈之和張仲遠。她在旁邊又寫了個“孝”字,依舊歪歪扭扭,卻比前兩個好了很多。
日頭往西斜時,白未晞已經能背出半本《論語》,也懂了“溫故而知新”是說天天看舊書能看出新意思,“學而不思則罔”是說光背書不想意思等於白搭。她把這些意思記在心裡,像老樹精給她見過的一些植物的藥性似的,清清楚楚。
臨走時,她把寫滿醜字的麻紙疊得方方正正,放進背簍。趙閒庭看著她的背影——這姑娘記字快,懂意思慢,可一旦懂了,就會像刻在骨子裡似的,紮實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