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扶著門框,慢慢地站直了身體。
他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臉色因久病而顯得蒼白,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院內凝固的空氣,被一聲尖刻的嗤笑劃破。
三伯母趙氏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我們家金貴的明淵啊。”
她陰陽怪氣地拉長了調子。
“怎麼,炕上躺著不舒服,想換個地方躺了?還讀書?你怕不是燒糊塗了吧!”
“當年家裡選讀書人的時候,族老做主,讓你們自己選,一個下地,一個讀書,家裡勒緊褲腰帶供一個。
“你自己個兒抓了鋤頭,說讀書沒意思,不如刨地好玩兒!明文拿了書,這才有了今天!”
“怎麼著?現在看你堂哥穿著長衫,被夫子誇獎,眼紅了?後悔了?”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自己選的路,現在想賴賬了?”
趙氏一番話,又快又急。
陸明淵臉色淡然,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當年父親對自己說的話,讓自己選鋤頭!
那個時候陸明淵三歲,他懂得什麼?
父親讓抓什麼就抓什麼了!
沒想到居然決定了原身的一輩子!
王氏氣得渾身發抖,抓著孩子的手都不由得緊了幾分。
剛要開口,卻被老太太陳氏一個眼神製止。
陳氏那張布滿溝壑的臉沉得能滴下水來。
她不是氣陸明淵要讀書,而是氣這番家醜被嚷嚷得人儘皆知。
她手裡的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跺,發出“篤”的一聲悶響。
“都給我滾進來!”
老太太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還嫌不夠丟人現眼嗎?把門關上!”
院外看熱鬨的人群頓時作鳥獸散。
趙氏悻悻地閉了嘴,狠狠剜了陸明淵一眼,扭著腰先進了堂屋。
王氏擔憂地看了兒子一眼,也默默跟了進去。
不一會兒,剛剛下地的陸從文和老三陸從智也腳步匆匆地趕了回來。
陸從文一臉焦急,而陸從智則皺著眉頭,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悅。
一家人,在昏暗的堂屋裡分坐下來,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這裡是陸家的臉麵,是議事的地方。
正中牆上還掛著一副早已泛黃的“耕讀傳家”的字畫,此刻看來,充滿了諷刺。
“說吧,怎麼回事?”
陳氏坐在主位上,拐杖就立在手邊,像一柄權杖。
趙氏立刻搶過了話頭,將剛才在院子裡的話又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
“娘,不是我這個做嬸娘的心狠。實在是家裡就這個光景,砸鍋賣鐵才勉強供得起一個讀書人。”
“我們家明文,學問做得好好的,眼看明年開春就要再考縣試,正是要勁兒的時候。”
“後麵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哪兒還有閒錢給一個三心二意的人瞎折騰?”
她口中的“三心二意的人”,自然指的是陸明淵。
陸從智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他相貌比陸從文要清秀些,常年不乾重活,身上帶著一股子斯文氣。
“娘,趙氏說的在理。”
他停頓了下,繼續開口說道:
“其一,當年是明淵自己選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豈能出爾反爾?傳出去,我們陸家的家風何在?”
“其二,”他頓了頓:“讀書,是講天分的。不是誰想讀,就能讀出個名堂來的。”
“我們家明文,自小聰慧,鎮上的夫子都親口誇過,說他是個讀書的種子。”
“明淵這孩子……從小就野,讓他去跟筆墨打交道,怕不是白白浪費錢糧,耽誤工夫。”
言下之意非常明顯,你陸明淵不是讀書那塊料。
“你胡說!”
王氏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
“我兒子怎麼就不是讀書的料了?他小時候也認得字,隻是……”
“你閉嘴!”陳氏拐杖又是一頓,冷冷地打斷了她。
“這裡是男人議事,有你一個婦道人家插嘴的份兒嗎?坐下!”
王氏的臉瞬間血色儘褪,眼圈一紅,終究還是屈辱地坐了回去。
在這個時代,萬物孝為先!
公公不在,婆婆就是一家之主!
她的話,誰都得聽!
陳氏將目光轉向自己的大兒子,聲音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壓力。
“從文,你是他爹,也是這個家的老大。你說,這事兒,你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