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是不接,就是當眾撕毀剛剛達成的盟約,拂逆天胡王的好意。
他若是接了,這一路上,就多了一個甩不掉的、身份尊貴的“累贅”。
好一招以退為進。
陳慶之在心裡,竟有些佩服起那個王座上的老人。
他深吸一口氣,草原清晨的冷空氣,讓他焦躁的內心稍稍平複。
他將那塊狼骨令牌推了回去。
“多謝大王和王子厚愛。”
他看著弗拉塔塔,聲音清冷,卻不容商榷:“但使團歸途,一路風餐露宿,並非遊山玩水。公主千金之軀,恐難適應。此事,還請……”
“我能適應。”
弗拉塔塔打斷了他,她挺直了纖細的腰背,像一株風中的小草,柔韌,且絕不彎折:“我六歲就跟著父王在雪地裡打獵,十歲就能一個人射殺雪狼。我不是你們中原那些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她又看向陳慶之,目光灼灼:“而且,你沒有理由拒絕我。”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聰慧。
“你們的共和國,不是講‘自由’和‘平等’嗎?為什麼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就不可以?為什麼你能代表共和國出使,我就不能代表天胡,去你們的國家看一看?”
“還是說,”她微微歪著頭,那雙碧璽般的眸子裡,閃過一絲挑戰的光:“你們所說的‘平等’,隻是說說而已?隻是沐瑤一個人的平等?”
這一連串的反問,像一把把小刀,精準地紮在了陳慶之最無法反駁的地方。
他可以不在乎弗拉米爾的威脅,不在乎那所謂的盟約。
但他不能,親口否定她所建立的那個國家的根基。
他不能告訴這個對新世界充滿向往的少女,他們所宣揚的“平等”,是有條件的,是分人的。
那會讓他覺得,自己背叛了她。
背叛了他們在那個雨夜裡,對未來的所有構想。
陳慶之看著她,許久,許久。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在侯府的桃花樹下,仰著臉,問他“為什麼女子隻能讀女則,不能讀兵書”的小姑娘。
她們的眼睛,真像。
那裡麵,都有一種不肯被世俗規矩馴服的野性。
他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好。”
隻一個字。
弗拉塔塔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有星辰在裡麵炸開。
弗拉保爾的臉上,則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無奈表情。
“但是。”陳慶之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冰冷:“從現在起,你不是公主。你隻是共和國使團的一名隨行向導。你要遵守使團的一切規矩,服從我的所有命令。沒有特權,沒有例外。做得到嗎?”
弗拉塔塔毫不猶豫地用力點頭,像小雞啄米。
“做得到!”
“那就走吧。”
陳慶之不再多言,轉身,翻身上了一匹通體烏黑的戰馬。
他沒有再回頭看那對兄妹一眼,隻是輕輕一夾馬腹。
“駕!”
駝鈴聲響起,使團的車隊,終於緩緩開動,朝著日出的方向,踏上了歸途。
弗拉塔塔也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小紅馬,緊緊跟在陳慶之的身後。
風吹起她的發辮,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座矗立在草原上的、巨大的王帳。
然後,她轉回頭,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那片一望無際的、通往未知的蒼茫大地。
弗拉保爾站在原地,看著妹妹的身影,和那支中原人的隊伍,一起消失在地平線的儘頭。
他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又鬆開。
他低聲用天胡語說了一句:“父親,您真的……放心嗎?”
他身後,不知何時,弗拉米爾已經走了出來。
這位草原的王,身上隻披著一件普通的熊皮大氅,那雙渾濁的眼睛,望著女兒遠去的方向,深不見底。
“一隻鷹,總要自己去飛的。”他開口,聲音裡聽不出情緒:“更何況,我們不是也該派個人,去親眼看一看……那個叫‘共和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成色嗎?”
“那個沐瑤……”弗拉米爾眯起眼,像是在回憶一個遙遠的名字:“能讓大周的皇室覆滅,能讓陳慶之這樣的人甘心臣服……她,才是最值得我們警惕的。”
“讓塔塔去吧。”
“讓她去看看,那個女人,究竟是神,還是鬼。”
……
沐府,書房。
更深露重。
燈火如豆,在紫檀木長案上投下一片昏黃。
窗外,夜風拍打著糊了高麗紙的窗格,發出乾燥而煩躁的“撲撲”聲。
沐風停下踱步,花白的鬢角在燈影裡顯得愈發蕭索。
他盯著牆上掛著的一幅《猛虎下山圖》,那老虎的眼神,曾幾何時,他以為是自家的寫照。
現在看來,隻覺得刺眼。
“一盤散沙。”他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這就是她想要的‘共和國’?議事廳成了菜市口,譽王那樣的老狐狸,周雲龍那種地痞出身的投機客,一個個都想坐上那把空出來的椅子。這哪裡是議政,這是在分豬肉!”
他對麵,沐淵亭正襟危坐,麵前擺著一局殘棋。
黑白二子在棋盤上廝殺得犬牙交錯,一片混沌。
他的目光落在棋盤上,仿佛那縱橫十九道,便是整個京畿的縮影。
他沒有看自己的父親,隻是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從棋盒裡拈起一枚白子。
那白子溫潤如玉,卻帶著一絲涼意,沁入指尖。
“父親,您看這裡。”沐淵亭將白子輕輕點在棋盤一角,那裡,三五枚白子被大片的黑子圍困,隻剩一口氣在苟延殘喘:“這是我們。”
沐風的視線被吸引過去。
他看不懂棋,但他看得懂勢。
“那又如何?”他煩躁地一揮袖:“當初就不該由著她胡來!如今她倒好,拍拍屁股去了前線,把這麼個爛攤子扔在京城。她當這是什麼?小孩子過家家嗎?”
“父親,慎言。”沐淵亭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情緒。他將那枚白子放回棋盒,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她不是在過家家。她是在拆房子。房子拆了,自然會有想搶地基的人跳出來。”
拆房子……
沐風咀嚼著這三個字,心底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
他以為女兒隻是在自家院裡推倒一堵牆,卻沒想過,她掀掉的是整個天下的屋頂。
“那現在怎麼辦?”沐風走到案前,雙手撐著桌麵,俯身盯著自己的長子:“譽王已經聯絡了京畿衛戍的幾個舊將,周雲龍更是把商務部變成了他的私人錢莊,每日裡宴請三教九流。再這麼下去,等不到雲娥班師回朝,這‘自由民主政府’的匾額,就要換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