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瑤的臨時公署裡。
沐瑤在等。
等一封來自京城的信,等一場早已寫好結局的戲,落幕。
李世忠掀開厚重的氈簾走進來,步履很輕,帶進一股清晨的涼意。
他站定在三步之外,看著那個伏案的纖細背影,沒有立刻出聲。
沐瑤的筆尖頓了一下,在紙上洇開一個極小的墨點。
她沒有抬頭,繼續將賬簿上最後一列數字核對完畢,用朱筆畫了個圈,才緩緩將筆擱在筆架上。
那動作,不疾不徐,仿佛早已知道他會來。
“說。”一個字,清冷,平直。
“京城的消息,到了。”李世忠的聲音壓得很低,他從懷中取出一隻蠟封的銅管,雙手奉上。
沐瑤轉過身,接過銅管。入手冰涼。
她沒有看李世忠,隻是用指甲乾淨利落地劃開蠟封,抽出一卷極薄的油紙。
她展開紙條,目光掃過上麵寥寥數行字。
譽王勝。
議長。
周雲龍,死。
意料之中。
一頭老狐狸,鬥過了一隻以為自己長了獠牙的肥豬。
沐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她走到一旁的炭盆邊,鬆開手,那張寫著京城權力更迭的紙條,便輕飄飄地落入盆中。
火苗“呼”地一下竄起,將那幾個字舔舐、卷曲,最後化為一縷灰白的、扭曲的煙。
李世忠看著那縷煙,喉結滾動了一下。
京城議會大權旁落,對於千裡之外的這支孤軍而言,無異於釜底抽薪。
他看不懂她的平靜。
“總司令……”
“計劃,可以開始了。”沐瑤打斷他,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波瀾。
她走到那張巨大的黑漆長桌前,拂開上麵的卷宗,露出下麵一疊更厚的、用麻繩捆紮得整整齊齊的圖紙和文書。
她解開繩結,將那些卷軸一一鋪開。
瞬間,整個桌麵都被占滿了。
李世忠的瞳孔猛地一縮。
那不是他熟悉的行軍圖或城防圖。那上麵,畫著他從未見過的、結構繁複的巨大建築,旁邊用小字標注著“第一鋼鐵廠”、“紡織車間”、“軸承工坊”。
還有的卷軸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條陳——《共和國義務教育草案》、《軍官速成學堂章程》、《科研所激勵條例》……
每一份,都詳儘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從一座工廠需要多少工匠、多少鐵料,到一所學堂需要多少名先生、多少本教材,預算、工期、人員配給,清清楚楚。
這……這不是一份構想。
這是一份已經可以立刻執行的、龐大到恐怖的建設計劃。
李世忠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他看著那些圖紙,像在看一部天書。
他戎馬半生,隻懂得攻城略地,可眼前這些東西,遠比攻下一百座城池,更讓他感到震撼和……畏懼。
“總司令,這……這是……”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共和國的骨架。”沐瑤的手指,從“鋼鐵廠”三個字上輕輕劃過,那冰冷的觸感,仿佛能摸到未來的鐵水與鋼筋。
李世忠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些計劃書末尾,彙總起來的那個天文數字。他感覺一陣頭暈目眩。
“這……這得花多少錢?”
他艱難地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京城……京城會給嗎?”
沐瑤終於抬起眼,看向他。
她走到一旁的茶爐邊,拎起那把燒得溫吞的銅壺,給自己倒了半杯水。
殿內沒有茶葉,隻有白水。
水汽氤氳,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
“當然不會。”她說。
李世忠徹底懵了。
他跟不上她的思路。既然知道京城不會給錢,那費儘心血做出這些東西,又有什麼意義?畫餅充饑嗎?
“那……那我們怎麼搞?”他上前一步,聲音裡是壓抑不住的焦急。
沐瑤端著那杯溫水,卻沒有喝。
她隻是看著杯中那幾不可見的、細小的氣泡,緩緩升起,又破裂。
“不給錢,就給權。”
她轉過身,緩步走到李世忠麵前。
“李將軍,我問你,這天底下,是錢更重要,還是名分更重要?”
李世忠一怔,下意識地答道:“自然是……錢。”
有錢,才能招兵買馬,才能有糧草軍械。
“錯了。”沐瑤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錢,花一分,就少一分。名分,用一次,便更重一分。”
她將手中的水杯,放在沙盤上,正好壓在“汴京”的位置。
“你即刻派人,將這些計劃書的副本,八百裡加急,送去京城。再替我,給新上任的譽王議長,寫一封信。”
她的聲音很平緩,像在下一盤早已算好一百步的棋。
“信裡,要寫得慘一點。就說南境初定,百廢待興,偽朝餘孽仍在蠢蠢動,我軍將士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若無京城議會撥款,南境民心不穩,恐生大亂。”
李世忠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他好像……抓住了一點什麼。
“譽王是聰明人。”沐瑤的目光,落在那杯水上,仿佛穿透了杯壁,看到了千裡之外的京城,看到了譽王那張老謀深算的臉。
“他看到這些計劃,看到那個龐大的預算,他會怎麼想?”
李世忠順著她的思路想下去,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
譽王會覺得,這是個圈套。
是沐瑤在伸手要錢,要一個他根本填不上的無底洞。
他剛剛坐上議長之位,權力不穩,國庫空虛,絕不可能拿出這筆錢。
“他不敢給,也給不起。”李世忠喃喃道。
“對。”沐瑤的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敲了敲,發出“叩”的一聲輕響。
“所以,他隻能拒絕。但他又不能拒絕得太難看,否則,‘苛待功臣、罔顧南境安危’的帽子,就會扣在他頭上。他剛剛坐穩的位置,就又要晃了。”
“所以……”李世忠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所以,為了堵住我的嘴,為了向天下人彰顯他的‘大度’和‘公正’,他隻能給我另一件東西。”
沐瑤抬起手,用兩根手指,將那隻代表著汴京的水杯,輕輕地、向南推了一寸。
整個沙盤上代表著南境十八州的廣袤疆域,都被籠罩在了水杯的陰影之下。
“他會下發一份議會令,授予我‘南境軍政全權節製’之權。讓我,就地籌款,自給自足。”
“他會覺得,這是個一石二鳥的好棋。既甩掉了我這個巨大的財政包袱,又把我困在了南境這片爛攤子裡,讓我自生自滅。他可以在京城,從容地清除異己,鞏固他的權力。”
沐瑤頓了頓,抬起眼,那雙清澈如古井的眸子裡,映著李世忠那張因為極度震驚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
“他以為他贏了。”
“可他不知道,”沐瑤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卻又清晰地響徹在空曠的大殿裡:
“他給我的,不是一道枷鎖。”
“是一道,君權神授的聖旨。”
“轟——”
李世忠的腦子裡,像是炸開了一道驚雷。
他全明白了。
給錢,她們就用京城的錢,養自己的兵,建自己的工廠。這是陽謀。
不給錢,就得給權。
給了權,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稅、所有的兵,就都隻認她沐瑤,不認那個遠在天邊,一毛不拔的京城議會。這更是陽謀!
無論譽王怎麼選,都是輸。
從沐瑤將那些計劃書送到京城的那一刻起,這片南境的土地,就已經在法理上,徹底脫離了京城的掌控!
李世忠看著眼前這個比他女兒還要年輕的女子,一股發自靈魂深處的敬畏和寒意,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這已經不是權謀了。
這是在……創造規則。
他猛地單膝跪地,甲胄與地麵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總司令……經天緯地之才。末將……心服口服!”
沐瑤沒有去扶他。
她隻是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水,遞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
水的味道,寡淡,清冽。
“起來吧。”她放下水杯,重新走到那張鋪滿藍圖的桌案前。
“傳令下去,從降兵中,招募三萬青壯,即刻開山,采石,伐木。告訴他們,想吃飯,想活下去,就得自己動手,建自己的家園。”
“另外,”她拿起那份《軍官速成學堂章程》,遞給李世忠:“從全軍中,挑選五百名識字的、有實戰經驗的基層軍官,送到這裡來。我要你,親自教他們。一個月後,我要看到五百名合格的連排級指揮官。”
李世忠接過那份沉甸甸的文書,隻覺得燙手。
……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
李世忠再次來到沐瑤的辦公室,沐瑤正對著一幅圖紙出神。
那不是輿圖,上麵用炭筆勾勒著繁複的線條,標注著“高爐”“轉爐”之類的字眼,像某種鬼畫符。
她麵前的黑漆長桌上,沒有茶,隻有一杯已經冷透的白水。
他站定在三步之外,將呼吸放得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