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譽王閉關,正合我意。此舉乃自掘墳墓,將京城所有商賈、工匠、以及盼開放以謀利者,儘數推至你手。敵之所棄,我之所取。如何團結此輩,收為己用,望子由善思之。”
信的最後,隻有一句。
“箱中之物,或可解惑。”
陳慶之捏著那張薄薄的信紙,許久沒有動。
原來,她都知道。
她算到了譽王的每一步,甚至,連譽王的愚蠢,都成了她棋盤上的一步棋。
她說得對,譽王此舉,看似剪除了他這個“親沐瑤派”的羽翼,實則將京城一股龐大的、渴望貿易流通的新興力量,逼到了他的對立麵。
可……如何團結?用什麼團結?
他的目光,落在那隻沉默的樟木箱上。
箱子不重,卻有種壓手的質感。
他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試了幾把,才找到正確的那一枚。
“哢噠”一聲輕響,銅鎖彈開。
他深吸一口氣,掀開了箱蓋。
一股乾燥的、塵封已久的紙張和墨水的氣味,撲麵而來。
箱子裡沒有他想象中的兵書、圖紙,或是金銀。
隻有一疊疊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稿。
包得一絲不苟,仿佛是什麼絕世珍寶。
他伸手,將最上麵的一包取了出來。
解開油布,露出裡麵一本用粗麻布做封皮的冊子。
封皮上,是她用炭筆寫的兩個字。
《資論》。
名字很怪。他翻開第一頁。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臟的東西……”
開篇第一句,就讓他心頭一震。他往下看去,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那些文字,仿佛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將他所熟知的世界,剖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什麼叫“剩餘價值”,什麼叫“資本積累”,什麼叫“階級”。
他想起了京城和北境那些股份製捆綁起來的富商巨賈,他們為了認購工廠的股份而狂熱的模樣,與書中描寫的那些追逐利潤的資本家,何其相似。
原來,她不是在“分錢”。她是在……創造資本。
她親手將這頭貪婪的、不知滿足的猛獸,從籠子裡放了出來。
他放下這本,又拿起第二本。封皮上寫著《公產盟書》。
“一個幽靈,一個共產主義的幽靈,在大陸上徘徊……”
“至今為止的一切社會的曆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曆史。”
“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麵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隻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
轟!
陳慶之的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他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震驚讓他一陣頭暈目眩,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
他終於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棲霞山下,楓林如火。她問他:“若有一日,新的權貴與天下百姓起了爭執,你,站在哪一邊?”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百姓。”
那時,他以為她說的“新的權貴”,是指他們這些推翻了蕭氏的功臣。
他錯了。
她說的,是資本。
是那些被她親手扶持起來的商人、工廠主、銀行家。
她早就預見到了,當這頭猛獸成長起來,它會吞噬一切,會形成新的、比封建皇權更可怕的壓迫。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發動革命、建立共和國、在南境推行股份製……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了權力,為了推翻舊製,建立一個更高效、更富強的國家。
可那隻是表象。
那隻是她鋪設的一條路,一條緩衝區。
一個延續了千年的封建王朝,不可能一步邁入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那會扯斷所有人的筋骨,讓整個天下分崩離析。
所以,她需要一個過渡。她用資本的力量,去摧毀封建的根基,去推動工業的發展,去催生出一個前所未有的、龐大的工人階級。
然後……再由這個階級,去親手埋葬那個被她創造出來的、資本的世界。
這才是她真正的革命。
一條從一開始,就不屬於權貴,也不屬於資本的路。
一條真正屬於天下勞苦大眾的路。
陳慶之緩緩地坐回椅子上,隻覺得渾身發冷。
他看著滿桌的手稿——《土地法草案》、《全民所有製綱要》、《論持久戰》……每一本,都在描繪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顛覆性的世界。
而她,將這個世界的鑰匙,交給了他。
為什麼……是我?
她將自己定位成了那個“過渡階段”的締造者和守護者,她用自己的雙手,去沾滿與資本家妥協的“肮臟”,去背負所有的罵名和誤解。
卻將那條通往最終理想的、最純粹也最艱難的道路,留給了他。
她要他,成為那個“幽靈”,成為那場最終革命的領導者。
陳慶之的眼眶,無聲地濕了。
他從未如此刻一般,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孤獨。
她站在萬丈高崖之上,腳下是她親手開啟的深淵,眼前是無人能理解的遠方。
她不能回頭,也無人能與她並肩。
他拿起那本《公產盟書》,指腹劃過封麵上粗糲的麻布。
他想起了她疲憊時,眉宇間那一抹揮之不去的清冷。
想起了她拉開距離時,那句“我們是自由獨立的個體”。
想起了她預言他們可能會站在對立麵時,那雙平靜得令人心碎的眼睛。
原來,她早已為他,為所有人,規劃好了一切。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第一縷晨光,穿過窗欞,照亮了書房裡的微塵。
陳慶之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
清晨的冷風吹在他臉上,讓他滾燙的頭腦,一點點冷靜下來。
街上,早起的百姓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賣早點的攤販推著車,挑著擔子的腳夫,打著哈欠去上工的匠人……他們是這個城市最沉默的基石,是史書上不會留下名字的塵埃。
也是她,和他,要為之奮鬥一生的意義。
陳慶之的目光,變得無比堅定。
他轉身,回到桌前。
他沒有將那些手稿收回箱子。
他將它們一本本仔細地整理好,鄭重地放在了書案最顯眼的位置,與那卷已經無用的世界輿圖並列。
從今天起,這些,才是他的輿圖。
他拿起那本《公產盟書》,翻開了第一頁。
京城的風,依舊凜冽。
但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