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瑤的目光從地圖上移開,按下了辦公桌上的一個電鈴。
清脆的鈴聲響起,片刻之後,一名穿著筆挺文官製服的秘書推門而入,恭敬地垂手侍立。
“擬令。”沐瑤的聲音不帶絲毫波瀾:“以總府名義,發特級加急電報至京城陸軍講武堂。”
秘書迅速取出紙筆,身體微微前傾,準備記錄。
“茲調講武堂高級指揮係學員龐萬裡,即刻動身,於十日內抵達海州臨時總督府,不得有誤。”
秘書的筆尖微微一頓。
龐萬裡。
這個名字在京城的政治圈裡,已經有些時日沒有掀起波瀾了。
曾經的國防部長,共和國的老將之一,卻在軍製改革的浪潮中,被一群履曆光鮮、從海外留學歸來或是畢業於新式軍校的青年將領們,不著痕跡地“請”進了講武堂,名為“深造”,實為架空。
在如今陸軍新貴們看來,龐萬裡不過是一個象征著過去的、憨厚有餘而韜略不足的老將,是靠著從龍之功和對總統的愚忠才身居高位的舊時代人物。
在這個海軍獨領風騷,鋼鐵和蒸汽決定一切的新時代,一個隻懂得陸地衝殺的老將,還能有什麼用?
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盧梁海戰的慘敗,像一塊巨石投入京城的輿論湖心,激起了滔天巨浪。
海軍部大樓的窗戶,據說已經被憤怒的民眾用石頭砸碎了好幾扇。
而最高興的,莫過於長期被壓製的陸軍總部。
“花了能裝備我們十個師的錢,造了一堆漂在水上的鐵棺材,結果被一群劃著木頭舢板的漁夫打得丟盔棄甲!”
“早就說了,海軍就是個無底洞!製海權?製海權能當飯吃嗎?最後占領土地,還得靠我們陸軍的兄弟用兩條腿去走!”
“總統閣下這次,怕是被那群海軍馬屁精給蒙蔽了!”
諸如此類的言論,在京城的酒館、俱樂部、乃至陸軍軍官的內部沙龍裡,幾乎是公開的秘密。
陸軍和海軍之間的矛盾,已經從暗地裡的資源爭奪,演變成了近乎公開的對罵和攻訐。
在這個時候,總統閣下不從焦頭爛額的海軍內部或手腕強硬的政府部門抽調人手,反而從京城那個幾乎被遺忘的角落裡,調來了龐萬裡這個“過氣”的老將?
秘書心中疑竇叢生,但臉上不敢有絲毫表露,隻是飛快地記錄下命令,然後恭敬地退了出去。
電波以光的速度劃破天際,將這道簡短卻分量十足的命令,送到了千裡之外的共和國心臟。
……
京城,陸軍講武堂。
這裡曾是前朝的王公府邸,如今被改造成了共和國陸軍的最高學府。
雕梁畫棟的舊日風雅,與操場上“保家衛國,開疆拓土”的巨石標語,構成了一種奇異的融合。
龐萬裡正在沙盤推演室裡,與幾名同樣“深造”中的老夥計,進行一場圖上戰役。
他穿著一身沒有軍銜標識的學員製服,曾經撐起大將服的魁梧身軀,在這一年多的學習生涯中,似乎內斂了許多。
臉上的線條依舊粗獷,但眼神中卻多了幾分思索,少了幾分昔日的悍勇。
他不再是那個隻需聽從沐瑤命令,然後一往無前衝鋒的禁軍統領了。
在這裡,他學習了什麼是後勤補給線,什麼是炮兵協同作戰,什麼是參謀作業流程,什麼是現代化戰爭的複雜體係。
他學得不算快,甚至有些吃力,很多新名詞和理論讓他這個習慣了憑直覺和勇氣打仗的老兵頭疼不已。
但他學得很紮實。他就像一塊乾燥的海綿,拚命吸收著這些能夠讓他理解沐瑤所描繪的那個新世界的水分。
他知道,自己離她越來越遠了,不是地理上的距離,而是思想和認知上的。
他不想被她拋下。
“老龐,你這招‘中央突破,兩翼穿插’也太狠了,完全不給我們藍軍活路啊!”一名曾與他同殿為臣的將軍,此刻正愁眉苦臉地看著沙盤上被攔腰截斷的防線。
龐萬裡憨厚地笑了笑,正要說些什麼,推演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一名講武堂的通訊參謀快步走到他麵前,神情嚴肅地遞上一份電報。
“龐萬裡學員,總府特級加急電報!”
整個房間瞬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份薄薄的電報紙上。
龐萬裡心中一沉。
特級加急,意味著十萬火急的軍國大事。
而發報地——海州,更是讓他心頭一緊。
關於盧梁海戰的消息,早已在講武堂內部傳得沸沸揚揚。
他接過電報,展開。
那雙曾經在屍山血海中也未曾眨過的眼睛,在看到那行簡短的命令時,卻猛地縮緊了。
“老龐,怎麼了?”旁邊的老夥計關切地問道。
龐萬裡沒有回答,隻是將電報小心翼翼地折好,揣進懷裡,仿佛那是什麼價值連城的珍寶。
他站起身,對著眾人抱了抱拳,聲音裡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和決然。
“各位,領導召見,龐某,先行一步了。”
說罷,他轉身便走,步伐沉穩而堅定,那微微佝僂的背脊,在踏出門口的那一刻,仿佛重新挺得筆直。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推演室裡的眾人麵麵相覷,神情複雜。
他們知道,那頭被關在書齋裡的雄獅,被他的主人,重新放出來了。
七日後,海州開拓港。
龐萬裡走下蒸汽火車的車廂,踏上這座嶄新城市的土地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記憶中的海州,還是一個傳統的海防重鎮,有著高大厚實的城牆和略顯陳舊的碼頭。
而眼前的景象,卻像是一個來自未來的夢境。
寬闊平整的水泥馬路四通八達,道路兩旁,一棟棟風格簡潔明快的西式建築拔地而起。
頭頂上,縱橫交錯的電線如同蛛網,將這座城市連接成一個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