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火星,裴忌幾乎是從奔馬上摔下來的,錦袍下擺被馬鐙勾破了一道大口子,卻渾然不覺。
抬眼望去,西側的院子此刻正燃著衝天大火。橘紅色的火舌舔舐著雕花窗欞,將院牆上爬滿的薔薇藤燒得劈啪作響,焦黑的斷藤裹挾著火星,從半空墜落。
屋頂的椽木已燒得崩裂,“轟隆”一聲,半片瓦簷塌了下去,濃煙裹著灰燼滾滾升空,連月色都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晚寧!”裴忌嘶吼著就要往裡衝,手臂卻被趕來救火的家丁死死拽住。
他瘋了似的掙紮,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進家丁的胳膊裡,留下幾道血痕:“放開我!她還在裡麵!晚寧還在裡麵!”
“二爺!不行啊!”家丁的聲音帶著哭腔,“火太大了,房梁都快塌完了,進去就是送死啊!”
“送死?”裴忌猛地轉頭,眼底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在裡麵!我怎能讓她一個人!”
他用力甩開家丁的手,剛邁出一步,又被另幾個下人撲上來按住。混亂中,他看到管家跌跌撞撞地跑過來,臉上滿是煙灰,連胡須都被火星燎焦了。
“管家!”裴忌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人拽到麵前,聲音裡帶著哀求,又帶著不容置疑的狠厲,“晚寧呢?你告訴我,晚寧在哪?她是不是出來了?你說啊!”
管家被他揪得喘不過氣,老淚縱橫地搖頭:“二、二爺……我們趕來時,院門是從裡麵閂著的……沒見著姑娘出來……救火的人找了半天,也沒……沒找到……”
“沒找到?”裴忌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沒聽懂,又像是不願相信。
他鬆開手,踉蹌著後退兩步,目光死死盯著那片火海......
裴忌想起江晚寧以前會站在院子裡抬頭看天,會在小廚房裡做藥膳,有的時候還會靠在窗欞邊望雨。
可現在,什麼都沒了,隻剩燒不儘的濃煙,嗆得他喉嚨發疼。
不知過了多久,火勢終於被壓下去。殘垣斷壁間還冒著青煙,焦黑的梁木橫七豎八地堆著,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焦糊味。
兩個家丁抬著一副簡易的木板走過來,上麵蓋著塊白布,白布邊緣還沾著未燃儘的火星。
“二爺……”家丁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重重砸在裴忌心上,“在、在裡屋的塌梁下……找到兩具屍首,看穿著……像是表小姐和她的丫鬟……”
裴忌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一步步走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白布下的輪廓清晰可見,不大,像是兩個蜷縮著的身影。
他伸出手,指尖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沒碰到白布的邊角。
終於,他掀開了白布的一角——焦黑的布料黏在屍骨上,早已看不清原本的模樣,隻有頭上的一隻銀簪依稀可以看出兔子的模樣。
“不……”裴忌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撕心裂肺的痛。他猛地跪下去,膝蓋砸在滾燙的青石板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他伸手想去觸碰那枚銀簪,卻又怕碰碎了這僅存的念想,手指懸在半空,止不住地顫抖。
“晚寧……”他抱著那塊沾血的白布,將臉埋進去,壓抑的嗚咽聲從喉嚨裡溢出來,漸漸變成了絕望的嘶吼,“是我來晚了……是我沒護住你……你回來啊……你看看我啊……”
晚風卷著灰燼吹過,帶著未散的焦糊味,像是在為這場慘烈的離彆,奏著最後的哀歌。
裴忌跪在殘垣斷壁間,一遍遍地叫著她的名字,聲音嘶啞,淚水混著嘴角的血跡,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卻再也換不回他心尖兒上的人......
突然,他胸口像是被無形的巨石狠狠砸中,一股腥甜猛地從喉嚨裡湧上來。
裴忌隻覺眼前一陣發黑,耳邊的風聲、家丁的低語瞬間變得模糊,他想撐著地麵站起來,身體卻軟得像沒了骨頭。
“哇——”
一口鮮紅的血霧猛地從他口中噴出,濺在焦黑的牆壁上,像極了去年春日裡,梨香院梨樹上落下來的花瓣,卻帶著刺目的絕望。
他踉蹌著晃了晃,喉嚨裡還在不斷湧上腥甜,眼前的殘垣斷壁、漫天灰燼開始旋轉、模糊,最後徹底變成一片漆黑。
“二、二爺!”旁邊的家丁剛要上前,就見裴忌身體一軟,直挺挺地向後倒去。他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如紙,嘴角還掛著未乾的血跡,連呼吸都變得微弱起來。
“快!快扶二爺起來!”管家瘋了似的撲上前,顫抖著探向裴忌的鼻息,指尖觸到那微弱的氣息時,才稍稍鬆了口氣,卻又瞬間紅了眼,“快備軟轎!請大夫!再去通報老夫人!”
幾個家丁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裴忌抬起來。他的頭歪在一側,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浸濕,貼在蒼白的臉上,嘴角的血跡還在緩緩往下淌,滴落在青石板上,與之前那滴混在一起,像是在這片焦土上,刻下了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而此時的京郊,馬車軲轆碾過城郊的土路,發出“吱呀”的輕響,車簾被夜風掀起一角,露出外麵墨色的夜空——幾顆疏星綴在天上,遠處京城的輪廓已縮成模糊的影子,連那曾困住人的宅院,都漸漸隱在了夜色裡。
江晚寧攏了攏身上的素色布裙,指尖還帶著些未散的微涼,卻緊緊攥著春桃的手,眼裡映著車窗外的星光,亮得像藏了團暖火。
“彆擔心,”她輕聲開口,聲音柔卻堅定,“不會有人會追上來的。”這話像是安慰春桃,但更像是江晚寧說給自己聽的。
春桃用力點頭,卻還是忍不住往車外瞟了一眼,小聲道:“姑娘,方才離開時,那火燃得那樣大,二爺……他會不會以為您……”
江晚寧指尖頓了頓,眼底掠過一絲軟意,卻很快被對未來的期待壓了下去。
她從袖中摸出塊用油紙包著的桂花糕,掰了一半遞給春桃,笑著說:“他遲早會想明白的,他的人生才剛開始,不會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的。”
桂花糕還帶著淡淡的甜香,春桃咬了一口,心裡的不安漸漸散了。她看著自家小姐眼底的光,也跟著笑起來:“姑娘,咱們到了江南,要找個什麼樣的院子呀?”
“要找個帶小院子的,”江晚寧眼睛亮了亮,指尖在空中輕輕比劃,“院子裡要種上梨樹,等來年春天開花時,滿院都是白的;秋天結果了,咱們就摘下來熬梨膏。再種些你喜歡的茉莉,夏天坐在廊下,既能聞著花香,又能看月亮。”
“還要養隻貓!”春桃急忙補充,“要那種圓滾滾的,冬天能抱在懷裡暖手的!”
“好,養隻貓,”江晚寧被她逗笑,眼角彎成月牙,“再在院外開個小鋪子做藥膳,賺的錢夠咱們吃喝就好,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
馬車駛過一道小橋,橋下的溪水泛著粼粼的光,映著車簾上的細碎花紋。江晚寧靠在車壁上,聽著春桃嘰嘰喳喳地數著未來的打算——要給貓起什麼名字,要學做江南的桂花糖粥,要去看錢塘的大潮——她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隻覺得胸口的悶意都散了,連夜風都帶著江南的溫柔。
江晚寧咬下一口桂花糕,甜意漫過舌尖,心裡的憧憬也愈發清晰。馬車漸漸駛遠,將京城的紛擾與火光都拋在了身後,隻載著滿車的期待,朝著滿是花香與月光的江南,慢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