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油綠綢緞衣裙的老板娘走過來道:“你倒是個勤快的。”
“我不白吃阿姐的飯,這是我應當做的。”程芙細聲細氣的。
宛如珍珠落玉盤,煞是動人。
老板娘樂了,又給了程芙一把銅錢,“先忙正事,你這手藝比尋常醫婆都精。”
正事是為她推拿燒艾驅寒氣。
程芙接了錢,再三拜謝,“是阿姐您抬舉我。”
“這般好手藝跟誰學的?”
“家母。她曾是頗有名氣的醫婆。”
“果然。女子從醫多半是家傳,有的家傳還輪不到女兒。”老板娘又道,“聽你口音像澹州人。”
“是,叫阿姐聽了出來。”
“彆忘記去西街口,或許還能趕上官府的紅封,按戶籍,一家領三十枚銅錢呢。”
毅王婚期將近,澹州知州福至心靈以紅封為毅王歌功頌德。
“這麼多。”程芙神情微亮,“知州也算是有心。”
“嗐,他彆的不行,媚上功夫在毅王封地首屈一指。”老板娘撇撇嘴,“是了,你返籍莫非是要參選太醫署會考?那你可來晚一步,二月已結束,你得再等一年。”
一年僅一次。
中選的醫婆即可在太醫院注冊備召。
程芙抿笑:“暫時不著急,我來投奔姨母的。”
老板娘點點頭,“懂了,打算長住。澹州好啊,沾毅王的光日子還算安穩。”
程芙心不在焉“嗯”了聲。
老板娘神秘一笑,壓低了聲音道:“你可知毅王的未婚妻是何許人?”
程芙垂下臉,輕輕搖了搖頭,“不清楚。”
可她垂在身側的左手藏於袖中止不住抖。
老板娘:“是前內閣首輔蘇閣老的親孫女兒。”
便是內閣首輔前加了個“前”字亦是程芙望塵莫及的龐然大物,黃昏已絕,星月朦朧,烏雲卷上來遮天蔽月。
程芙渾渾噩噩燒完了艾,又恍恍惚惚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五天前,她從漁船上醒來,刺目的日光耀得眼睛酸澀。
一場猝不及防的翻船僅留下三條性命,與她爭執的蘇姑娘不幸溺亡。
官船的船娘子嚇到打擺子,全無劫後餘生的慶幸,一骨碌爬起,邊走邊催她:“趁蘇家的婢女昏迷,你也抓緊走吧,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程芙聽勸快走了兩步,猛一頓住,回身朝搭救自己的漁民磕了三個響頭,留下一兩碎銀,掉頭就逃。
這一逃便是疾奔半炷香。
直到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她僵俯著身子,腦袋才逐漸清明,官船側翻豈是她一介小民所能阻止的,更何況是蘇姑娘先推了她。
然而人的命並不都一樣,也隻有她自個兒拿自己當個寶。
戌正微雲籠月,毛知州撂下衣衫半解的小妾,匆忙套上公服,邊跑邊將烏紗帽扣在腦袋上,急問皂吏:“毅王何時到的?”
“前腳到,小的後腳就跑來通知您的。”
“算你小子機靈。”
自毅王接管燕陽府,疏浚河道,置衛興屯,不過半年就剿滅了為禍十餘載的蛟龍嶺匪幫,還大力整肅紀綱、察舉百官。
光是聽到他的名號,毛知州就如老鼠見了貓,此時飛速運轉的大腦幾番確認自己近來未惹麻煩,一顆懸著的心才稍稍揣回肚裡。
毅王的車駕直接駛進衙署二進院,院內到處是明燭宮燈,星火煌煌,照得四下亮如白晝。
待輪轂一停,立即有人上前挑起錦簾,另一人同時安置條凳。毅王低頭邁了出來,一腳踩在條凳,第二腳穩穩落地。
侍立一旁的胥吏難免驚訝,原來毅王隻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
朗目星眸,豐神俊朗。
毛知州揉揉眼,打起精神賠笑,上前抱拳唱個喏:“下官參見王爺,恭祝王爺萬福金安——”
崔令瞻徑直越過他,邊走邊道:“本王這一路走來,澹州的稅收名目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下官慚愧。”毛知州眼皮子一跳,縮著腦袋道,“王爺有所不知,窮鄉僻壤出刁民,那些刁民慣會鑽律法漏洞逃役,下官為了教化他們……才些許嚴苛了點。”
毅王治下的官吏行事一向有章有法。自從毛知州調任澹州,已然收斂到不能再收斂了。
崔令瞻點他兩句便不再提,畢竟此人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毛知州心領神會,偷偷抹把汗。
崔令瞻中途停留澹州主要是為了接未婚妻蘇月嫣回燕陽。
原不該他接,畢竟尚未成婚,可禮製之外還有人情。恩師蘇閣老已故,蘇大人又平庸無能,如若他也捧高踩低,不聞不問,阿嫣必將舉步維艱。
婚約即誓言,從簽立那一刻便是休戚與共,相互扶持。
況且他與阿嫣相識六載,知根知底,把王府和年幼的妹妹交給她,他放心。
於是毅王就在澹州住下了,住多久卻未言明,簡直是要了毛知州的老命。
意外之喜是毅王沒看上知州的衙署。
毛知州長籲一口氣,謝天謝地。他恭恭敬敬送毅王下榻東郊彆苑。
是夜,淩雲整理書房邸報和密信,一抬頭,發現毅王麵前還攤著蘇閣老生前的書信。
“王爺且放寬心,那六名侍衛以一敵五不在話下,由他們護送蘇姑娘,不出月底定能平安到達澹州驛館。”他溫聲道。
崔令瞻點點頭,以手抵鬢角,闔目放空,食指在眉心輕輕劃著圈。
父王和母妃走得早,他年少便接管了燕陽,還要照顧幼小的妹妹,忙得分身乏術。如今大局已穩,自該安定下來調養生息,娶妻生子。
翌日春雨淅淅瀝瀝,染就一地落花。
燕陽府而來的王府親衛覲見下榻彆苑的毅王,“咚”地一聲跪地,雙手高高托舉一份訃聞,悲戚道:“王爺,還請節哀。”
崔令瞻:“……”
淩雲忙將訃聞呈給毅王。
崔令瞻的目光投落在黑色緞麵的訃聞,上書:景暄三十二年,三月初八,蘇氏嫡女月嫣卒。
阿嫣。
六天前已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