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署的人如流水般進出臨華殿,個個麵色凝重,步履匆忙。濃重的藥氣混雜著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彌漫不散,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薛兆在外間來回踱步,玄色常服的下擺一次次掃過冰冷的地磚。他緊握的拳心裡,指甲早已深深陷進皮肉,卻渾然不覺疼痛。每一次內間簾幕掀動,帶出細微的風聲和更濃的藥味,都讓他的腳步為之一滯。
終於,資曆最深的張太醫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了出來,花白的須發被汗水黏在額角。薛兆一個箭步上前,鐵鉗般的手掌幾乎要抓住老太醫的胳膊,又強自克製地停在半空,聲音壓抑到沙啞:“張太醫,小女……如何?”
老太醫垂下眼瞼,避開薛兆灼人的視線,緩緩搖頭:“國公爺,二小姐的氣息……如風中殘燭,微弱至極。脈象更是古怪,時而疾如奔馬,時而緩若止水,紊亂不堪。若不能儘快穩定下來,隻怕……凶險異常啊。”
“凶險?”薛兆喉頭滾動,重複著這兩個字,眼前一陣發黑,“那該如何?需要什麼藥材?便是龍肝鳳髓,薛某也去尋來!”
張太醫歎息一聲:“眼下隻能先用老朽開的方子吊住元氣,以觀後效。此症來得蹊蹺,老夫需回去翻閱古籍,與眾同僚商議,方能再想他法。”言罷,他匆匆一揖,快步離去。
從皇宮回府的那一路,馬車軲轆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單調而冰冷。薛兆端坐如鐘,一言不發,甚至未曾看縮在角落裡的薛長義一眼。這種沉默,比任何責罵鞭撻都更讓薛長義恐懼。
薛長義蜷在車廂的陰影裡,目光空洞地望著晃動的車簾。
他身上濕透的衣衫已被換下,但太湖那刺骨的寒意仿佛已沁入骨髓。腦海裡反複閃現的,是妹妹蒼白的小臉和緊閉的雙目。無儘的悔恨如同毒蟻,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他記得母親自幼的叮囑,記得妹妹畏寒怯水的體質,他本該是護著她的人,卻親手將她推入了險境。此刻,他寧願父親狠狠責罰自己,也好過這般令人窒息的沉默。
回到薛府,薛長義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直挺挺地跪倒在妹妹床前的腳踏上,緊緊握住寒枝冰涼的手,任誰勸說也不肯鬆開半分。他看著妹妹毫無生氣的臉龐,眼淚無聲地淌下,一滴一滴,落在錦被上,洇開深色的濕痕。
往後的幾日,薛府夜夜燈火通明,卻聽不見一絲歡聲笑語。燈籠的光暈在夜風中搖曳,將府中眾人焦慮的身影拉長又縮短,投在窗紙上。
尹柔自那日聽聞噩耗便暈厥過去,再次睜開眼,已是兩天後的黃昏。她虛弱地偏過頭,看見丈夫布滿血絲的雙眼和憔悴的麵容,心便直直往下墜。
“夫君……”她聲音細若遊絲,“枝枝……她可醒了?”
薛兆察覺到妻子的動靜,連忙俯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在她背後墊上軟枕。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太醫一直在用藥,枝枝喝下不少湯藥,氣息穩了些,想必……快醒了。”他伸手為妻子攏了攏鬢邊的散發,指尖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尹柔反手握住他寬厚的手掌,那掌心不似往日溫暖,一片冰涼。“你騙不了我……”她淚水盈眶,心口處傳來陣陣絞痛,“枝枝還沒醒,對不對?師父說過的,成年前她有一劫,避水……我們明明那麼小心……師父!”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抓緊薛兆的手,“去找師父!玄清觀的師父!他一定有辦法!”
薛兆經妻子一提,黯淡的眼中驟然迸發出一線光亮。是啊,他怎麼忘了那位神通廣大的老道長!當年女兒出生時的異象,便是道長出手化解。他立刻起身:“對!我這就去請師父!”
薛兆策馬疾馳,趕到玄清觀時,日頭已偏西。道觀依舊清寂,隻有幾個小道童在灑掃庭院。見到薛兆,一名道童認出了他,上前施禮:“薛將軍,您怎麼來了?”
“小師父,尊師可在觀中?薛某有十萬火急之事相求!”薛兆語氣急促。
道童麵露難色:“將軍來得不巧,師父月前便雲遊四方去了,歸期未定。”
“雲遊?”薛兆心頭剛燃起的希望之火驟然熄滅,踉蹌一步,聲音裡帶了絕望的顫音,“可知去了何方?何時能歸?”
道童搖頭:“師父行蹤飄忽,未曾交代。”
薛兆怔在原地,望著暮色中愈發幽深的道觀,隻覺渾身力氣都被抽空。偌大的道觀,竟無一人可救他女兒?他真想對著空曠的山穀嘶吼,但殘存的理智讓他勉強維持著體麵,對道童揮了揮手,轉身下山。
他牽著馬,步履蹣跚地行走在山道上,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孤寂。
正當他心灰意冷之際,一陣空靈縹緲的歌聲,似有若無地從遠處山澗傳來。那調子古怪,不似尋常山歌,初時他並未留意,但那聲音卻執著地縈繞在耳畔,如絲如縷,揮之不去,仿佛專為引他而來。
鬼使神差地,薛兆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繞過一片竹林,隻見一位發髻如雪的老者,身著月白道袍,正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麵山徑上。山風拂動他的衣袂,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薛兆下馬,默默跟在老者身後。那老道忽然放緩腳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與他聽:“塵世樊籠,困者芸芸。欲解其縛,難,難,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