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去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倒是老氣橫秋。”
水玉兒將手負於身後,在旁人無法窺見的角度,那隻剛剛劈出掌刀的手,正抑製不住地輕微顫動,一股酥麻的餘勁順著指尖竄流不息。
“年紀不大?”長發男人神情裡有幾分真實的錯愕,隨即化作了然的笑意,“你這是在誇我?”
“我這是在罵你不知羞恥。”
水玉兒的回應不帶任何溫度,說完便不再看他。
她轉過身,目光投向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唇角撇出一道譏誚的弧度。
“這老頭子,真是祖墳冒了青煙。”
“人都快入土了,竟然還有兩個大善人跳出來保他。”
她的視線徐徐轉向水文德,話語裡是毫不掩飾的嘲弄。
“其中一個,還是我拚了半條命才從牢裡撈出來的親生父親。”
空氣仿佛凝滯了片刻。
“走了。”
水玉兒的聲音恢複了平淡。
“既然你連我那過世多年的母親都搬了出來,今天這個麵子我給了。”
“希望他能對得起你的‘大義滅親’,彆一不小心,今晚就斷了氣。”
水文德被女兒的話刺得麵皮發燙,尷尬地不知如何回應,隻能沉默地點了下頭,跟在決然轉身的水玉兒身後。
父女二人行至門口,手剛搭上門把,一拉。
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們的眉心。
“站住!”
一聲虛弱卻決絕的冷喝響起。
趙雲曉半邊身子無力地倚靠著牆壁,用儘全身力氣才穩住手裡的槍,她警惕地審視著門口的兩人,視線卻控製不住地越過他們,向屋內飄去,急切地想確認老爺子的生死。
“嗬……”
水玉兒發出一聲輕笑,她側過頭,看著身後的水文德,語氣裡滿是戲謔。
“那個老的你不讓我殺,這個小的,總可以了吧?”
水文德的臉上交織著為難與不忍,最終,那複雜的神情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玉兒,還是……少些殺孽吧。”
水玉兒的表情仿佛在說“我就知道”,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下一刻,她的身形一錯。
在趙雲曉反應過來之前,一隻手已經用巧勁壓下了她高舉的槍管。
幾乎是同一時間,水玉兒已經出現在了趙雲曉的身後,一道輕巧的掌刀揮落,精準地切在她的後頸。
趙雲曉的身體劇烈地顫了一下,眼中的光彩隨之熄滅,整個人無力地軟倒在地。
“放心,我不是殺人狂。”
水玉兒蹲下身,從容地掰開趙雲曉緊握槍柄的手指,取下武器,動作嫻熟地卸下彈匣。
她隨手向前一拋,滿載子彈的鐵盒在地麵上翻滾著,叮叮當當地落下了樓梯。
做完這一切,她才站起身,看向正不自然地摸著鼻子的水文德。
她當然看出了父親剛才的意圖,在她動手的那一刹那,他以為她要下殺手,已經準備出手阻攔。
誰知她的目的隻是奪槍,於是他那抬到一半的手,隻好訕訕地收回,用一個笨拙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局促。
“殺人,也是件很累的差事。”
水玉兒的語調很輕,像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實。
“這二十六年,我手上沾的血已經夠多了。”
“你現在才讓我少造殺孽,其實已經晚了。”
“不過……”她頓了頓,目光有些飄忽,“為了讓媽在底下能安穩些,從現在開始少殺幾個,或許還來得及。”
“就算來不及,也算……求個心安吧。”
水文德望著女兒那張不知為何寫滿倦意的臉,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現所有的問題都堵在了喉嚨裡,一個字也問不出口。
他想知道,這些年,她究竟是怎麼過的。
他記憶裡的女兒,還停留在五歲那年,那個會抱著他脖子撒嬌,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在妄山監獄的漫長歲月裡,他除了誦經,最多的念想,便是他的玉兒。
玉兒現在,應該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
她小時候就是個美人胚子,長大後一定會有很多男孩子追求吧?
她……是不是已經戀愛了?希望那個小子能對她好一點,彆讓她受委屈,彆讓她掉眼淚。
水文德甚至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有朝一日他能走出那座高牆,那一定不是因為他已經完成了懺悔,而是為了親眼看著女兒獲得幸福。
他設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景,卻唯獨沒有想過,會是眼前這般模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水玉兒看穿了水文德的欲言又止,平靜地開口。
“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
“你會慢慢知道的。”
說完,她便邁步向樓下走去。
水文德連忙跟上,心裡反複咀嚼著那句話。
以後……
是啊,他都快忘了,在贖罪和黑暗之外,還有無數個名為“以後”的明天,在等待著他們父女。
就這樣,水文德和水玉兒的身影消失在況家莊園的夜色裡,也自此在平江的地界上銷聲匿跡。
從此以後,再也無人見過他們。
夜色重新將況家莊園包裹,父女二人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長發男人才將目光從門口收回。
他轉過身,視線落在床上那個仿佛已經熟睡的老人身上,片刻後,他毫無征兆地踢了一下床腳。
“人都走了,彆再演了。”
“我認識的況梟,可不會被這點小傷放倒。”
“就算要裝,也該裝得像樣些,你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動得太厲害了。”
長發男人的話音落下許久,床上的老人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費力地坐起身,渾濁的眼眸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流露出一絲複雜的感慨。
“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指的是剛才長發男人替他卸掉水玉兒那記掌刀力道的舉動。
“我幫你了嗎?”
長發男人反問了一句,停頓片刻,才接著說下去。
“我隻是不想看到,連我當年都沒能親手殺掉的人,如今卻要死在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手裡。”
“所以……”
老人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此行的目的,也是為了殺我?”
“本來是。”
長發男人坦然承認。
“不過,看到你現在這副殘破的模樣,我突然就沒了興致。”
“我本以為,你至少還有一戰之力,誰能想到,你真的退化成了一個普通的老頭子。”
“現在殺你,實在沒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