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陣奇怪的快雨快晴之後,吳學民的奶奶到外麵晾曬衣服,看到郭曉光的奶奶四處張望。吳奶奶向郭奶奶打招呼,“今天院子裡難得這麼清淨,沒見孩子瘋跑。”郭奶奶回道:“是啊,是啊,孩子們總是風一樣刮來刮去的,這一陣子不知又刮到哪裡去了。”
幾個小孩子在單元門口的台階上兩兩對弈軍旗和跳棋,幾個小姑娘在矮樹叢前玩跳房子。
過了半個小時,吳奶奶到晾衣繩那裡翻曬衣服,看到郭奶奶走出家門,又是左顧右盼。
“你說,孩子們都哪兒去了?”
“就是啊,跑哪兒玩去了啊?”
“這些搗蛋鬼,到處瘋的時候討人嫌,沒了動靜又讓人憂。”
老太太們到各家查問,結果至少有七八個孩子不見了蹤影!
老太太們嚇壞了,家屬院裡,老太太們顛著尖尖的小腳急匆匆從各單元門進進出出。
很快,消息傳到了工廠武裝部,又傳到了廠長辦公室、工會、醫務室等關鍵部門,不過,消息傳播也僅限在相關部門負責人與主要乾事的範圍內。
武裝部緊急召集全體安保人員集合,向大家說明情況嚴峻,階級敵人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賊心不死,不僅會直接破壞設施設備,還可能傷及共產主義接班人。或者說,階級敵人詭計多端,派出特務潛入我們內部,窮凶極惡地對我們的接班人下手。8個共產主義接班人消失不見了,要立即找出罪惡之源,斬斷伸向祖國花朵的黑手,在敵人得逞之前,解救出接班人。
廠安保人員,包括安保後備人員——也就是廠棒子隊甲隊與乙隊,都分頭去尋找。同時,為了防止暗處的敵人聲東擊西,通過調虎離山之計來破壞企業生產,武裝部召回各車間與各部門的安保後備人員,由武裝部統一調動,參加行動。全員進入戒備狀態。
棒子隊快速行動,騎車趕赴家屬區。甲隊逐門逐戶探查家中人口情況,提著棒子的工人闖入時,不明就裡的家屬被驚得目瞪口呆,隊員們也無暇挨個說明原委,自顧自地在可能藏人的床下及櫃子中一一搜查。
乙隊則遍查院內院外的各個角落。在可能藏身的樹叢裡麵、磚垛後麵、自行車棚角落、木板房的犄角旮旯等地方,則借助大木棒探查。
他們登上每座樓房頂部的閣樓,爬出閣樓,查看樓頂斜坡上的各個角落;在樓頂居高臨下,觀察院子中每個可疑的犄角旮旯;分析如果特務劫持了孩子,可能會逃跑的路線;搜查家屬區周邊的小賣部、早點鋪、菜站等小商家。
武裝部的郎部長在廠門口急得團團轉,不知道棒子隊在家屬區探查的進展情況,又不能擅自離開在工廠的指揮崗位。他剛才在廠辦公室向廠領導彙報時,緊張得兩腿直打哆嗦。好在廠領導們從容鎮定,讓他按照安保預案開展工作。
其實,哪裡有什麼安保預案,從來沒有被賦予照看孩子的職責,他隻能口頭上保證完成任務。但是,職工是企業的最寶貴財富,而職工的子女則是他們的命根子,他武裝部長理所應當救回這些接班人,保衛企業的寶貴財富。他趕緊派遣各路人馬去遍撒大網。
吳大力在門衛室裡值守,看到身形魁梧的郎部長神情冷峻地在大門口徘徊了有好一會兒,一支接一支狠勁地吸著煙卷。
吳大力從門衛室出來,謹慎地問部長遇到什麼緊急的事情,他是否可以幫忙。
“哎呀,說了你也幫不上忙。”部長說著,從煙盒裡抽出最後一支煙卷,剛要找地方扔掉空煙盒,突然盯著吳大力的臉,舉著空煙盒的手停在半空中,輕聲說:“對了啊,大力,還有你的孩子。”
部長簡要地向吳大力說明情況。吳大力先是對包括自己兒子在內的8個孩子失蹤的情況感到吃驚。忽然,又說:“啊,下午過半的時候,工會老任的孩子進入了廠子,我問他去乾什麼,他說去找他爸,也沒說要做什麼事兒。”
郎部長若有所思,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哦,對了,今天放電影!”他掐碎手指間的煙卷丟掉地上,攔住一名經過廠門口正要回家屬區的工人,“小郝,小郝,幫個忙,趕緊去家屬區,把棒子隊甲隊給我叫回來,情況緊急,快去!馬上!”
食堂室內隨著天光變化逐漸暗淡下來,孩子們在各自的位置忍著饑餓,等待著精神食糧從天而降,那時肯定就不會覺得饑餓了。
亞龍坐在人群中,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張陌生麵孔向他這邊張望。那個人很快走到他的麵前,“果然在這裡,小孩兒,你出來。”
見亞龍沒有理會,那人伸手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凳子上拎了起來,拉到過道上。他鬆開亞龍的衣領,拉起亞龍的一隻手,領著他向後麵走去。
亞龍看到這個身形高大的人另一隻胳膊下夾著一支粗棍子。亞龍有些犯懵,心想,終究還是落入了棒子隊的手掌心。雖然他曾經認為不再懼怕鋸齒獠牙的惡魔,但此時此刻,深陷在棒子隊的威名之中,不禁有些瑟瑟發抖。
亞龍被連拉帶拽帶入了食堂後麵的一間辦公室。明明、念念和小紅已經站在那裡,不過,他們三人好像滿不在乎的樣子,在那裡彼此對望著傻笑。
郎部長坐在凳子上,雙手按在分開的膝蓋上,臉色黯淡,眼睛陰沉地盯著幾個孩子,“說啊,其他孩子在哪裡?”他問,聲音不大,但語調威嚴得令孩子們膽顫,幾個孩子臉上的傻笑變得僵硬。
亞龍覺得,此時應該回答“不知道”三個字,而且還要像影片中正麵人物那樣斬釘截鐵的語氣。他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其他孩子吊兒郎當的狀態和武裝部長鬼一樣的臉色讓他沉默了。不一會兒,一個個小夥伴或被拎著或被拖拽著進入辦公室,在郎部長麵前站成了一排。
經現場清點並與孩子們核對,涉事一共9個孩子,全部找到。這個比之前的統計多出來的一個,是破鞋的女兒。
郎部長站起來,在孩子們麵前走過來走過去,站住,想說什麼,又歎口氣,然後又是搖頭,仿佛在利用這個安靜的時刻消解一下整個下午積累起來的緊張。最後終於說:“不許再去鑽防空洞,聽到沒有?如果誰再去鑽防空洞,讓他的家長來領人,有你們好瞧的!”
明明的媽媽突然走進來,“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們了,你們這些小壞蛋,可讓大人們找的好苦!”她轉向郎部長說:“真是幸虧郎部長分析情況找出線索,這才找到孩子們,不然的話,還不得讓大家找到夜裡去,辛苦郎部長了!”
郎部長表示這是他應該做的,同時宣布解除一級戰鬥準備,便與棒子隊一行人員離開,留下黃媽媽陪著孩子們。幾個孩子注意到,在棒子隊員依次從牆角拿取他們的木棒時,他們並不都是當初想象的那麼高大威猛,好像與自己的家長差不多,甚至還有一個人的腿腳有點問題。
一個女工端著一大盤子饅頭提著一個大涼杯進屋,並向黃媽媽說電影快開始了。
黃媽媽讓孩子們到水池邊用肥皂洗手,大家都認真地搓洗雙手。廣利左右手倒騰著蛐蛐罐,最終也沒有徹底洗乾淨小手,又在滿是灰土的臟褲子上胡亂抹幾下子了事。
黃媽媽和女工給每個孩子倒了一碗水喝,又從大盤裡取出饅頭,塞到每個孩子的手裡。念念從媽媽的手裡接過饅頭時回應了媽媽一個不好意思轉而又是甜甜的笑臉,明明從媽媽的手中接過饅頭時則垂著頭一副難堪的樣子。雪白的大饅頭中間夾著還散發著熱氣兒的嫩黃炒雞蛋和翠綠菜葉,孩子們紛紛大嚼特嚼起來。剛才惶恐地吞咽的是偷來的半個肮臟的饅頭,現在,光明正大地咀嚼著噴香的晚餐,第一次吃上了中式三明治。這頓簡單的晚餐對其中的好幾個孩子來講,已是非常豐盛的一餐,給他們的深刻印象遠勝過多年後他們作為主人招待中外賓朋的滿桌山珍海味。
“慢點吃,彆著急。”黃媽媽摸著念念和小紅的頭,說:“我們走吧。”
食堂的水銀燈已經點亮,照得整個食堂亮堂堂的,凳子上坐滿了等待觀影的工人。孩子們自覺地列成縱隊,大嚼著饅頭夾雞蛋,不好意思地在大人們的注視下跟著黃媽媽向銀幕前走去。
人群中發出善意的笑聲,引起更多的哈哈的笑聲;響起了一些掌聲,又引起了更多的掌聲;笑聲和掌聲蘊含著對孩子們回歸而感到的安慰,對一天勞作後的放鬆,對電影馬上就要放映的開心。
實際上,有幾個孩子的父母到此時才聽說孩子失而複得的事件。下午,為了避免影響正常生產和引起相關人員不必要的恐慌,尋找接班人的消息並沒有大規模擴散。正是在此時此刻,當影片由於某種特殊原因而延遲放映,有好幾個孩子的家長看著孩子們手捧著大饅頭列隊走過,熱淚盈眶,不知該如何表達激動的心情。那時,還不時興擁抱,不像多年以後,許多場合下,許多不認識的人也熱衷於相互擁抱。那時,孩子們從學會走路開始,就不再能享受媽媽的懷抱了。
黃媽媽領著孩子們在前排留出的黃金位置上坐下來。
此時此刻,孩子們沒有意識到,電影院裡——這裡兼作大食堂和大禮堂,靜靜地坐著上千名為社會主義建設辛勤工作了一整天的偉大勞動者,其中還包括他們的父母。上千人特意等待著孩子們入座,然後將開啟翹首以盼的文化活動。孩子們當中的多數人,此生隻此一次機會,之後,從未能再次享受如此之高規格的待遇與殊榮。
燈光熄滅,影片開始放映。觀眾們一起觀賞紅孩子。
倒黴的是,廣利在吃掉最後一口饅頭之前,用指尖掐下來一點饅頭渣兒,準備與他的新司令共享。剛剛在蛐蛐罐的一端摳開個小口子,手指尖就感覺到那小東西帶有尖刺的腿有力的彈跳。廣利懊惱地將蛐蛐罐扯爛,踩在腳下。從此,在食堂安靜時,總能聽到從某個角落傳出悅耳動聽的蟲鳴。整個晚上,廣利都在想著他的新司令。
學民則一直在想著他那變成了廣利蛐蛐罐的煙盒元寶。結果,在燈光熄滅的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他的手電不見了。經過使勁回憶,他想,可能就在他為廣利折疊蛐蛐罐時將它忘在了堆料場,而在前來食堂的路上,他的目光就一直被廣利手中的蛐蛐罐牽引著,那是他最為寶貴的煙盒元寶之一啊。一個下午丟了兩樣寶貝,真是倒黴透頂啊。
整個晚上,倆人連紅孩子啥樣兒都沒有看清楚。但同時,這些倒黴的記憶,將這個下午深刻地印入了他們的腦海中,化為他們成人後永久的回憶。
今天下午,在食堂前的矮樹叢中,孩子們還曾設想,以後他們每周再來工廠浴室洗澡,就可以使用今天這樣刺激的方式,通過防空洞悄無聲息地潛入工廠,而不是像所有家屬那樣通過工廠大門進入。通常通過大門時,每人必須亮出貼有本人照片和蓋著紅印章的家屬證,接受吳叔叔的檢查,就像電影裡鬼子檢查老百姓的良民證那樣,即使是吳學民也不能例外。但是,現在,這一願望是落空了,不僅是因為受到了郎部長的嚴厲批評和警告,還因為第二天,他們發現大院裡防空洞的出入口已經被新的更大的鐵鎖牢牢地鎖住了。
無論如何,在此後的一段時間裡,孩子們在一起時,還經常議論起此次探險的過程。在那個下午,他們尋到了四隻眼的貓、漂亮的彩虹、數不清的奇形怪狀的昆蟲、紅孩子,部分地實現了美食夢,見識了棒子隊隊員的真麵目,並與他們直接交手過招。此外,他們在地道中還討論了威脅世界人民的核戰爭。有時,這些場景還會出現在夢中。他們尋得的這些寶貝,帶給他們不儘的快樂和長久的回憶。
很久以後,亞龍想起,當年那次防空洞探險幸好沒有惹出大麻煩。如果9個孩子在地道裡迷路,缺氧,或是被反鎖在裡麵,後果將不堪設想,那也就沒有9個人後來各自命運迥異的故事,也就不會有本書的誕生。
孩子們那次探險的過程,也就是起因於一個被稱為破鞋的女人和一隻產仔的貓。亞龍被女人丟棄的垃圾牽引著;小紅被那隻貓牽引著;念念被小紅牽引著;男孩子們又被念念牽引著。亞龍覺得,如果沒有那個女人和那隻貓,則一切都會不同。
儘管此次探險給亞龍帶來了很大樂趣,但在此次過程中並未發現要找尋的東西。他要找出曾經穿身而過,引起身心震顫的那個東西,那個東西比探險中經曆的所有過程與所有東西都更讓人著迷。在找到那個說不清楚的東西之前,他總感覺身體內有部分空缺,這個缺少的部分在身體中遊走,走到哪裡就在哪裡形成空洞,那種缺失感不同於肚子的饑餓感,這是一種類似對知識的渴求,總是讓他坐立不安。他感覺在找到最終目標之前,起碼要先找尋到一些方法,彌補和緩解這種缺失感。多年後,他不斷整理自己的思路,並將這種缺失感導致的強烈欲望歸結為來自血管中流淌的血液。或者說這種強烈的渴望和渴求又可以歸結於那個執著的念頭,那就是他堅信他的血脈與龍的血脈相通,龍的血脈裡自然應當流動著龍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