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林晚楓總算依約去弘文館點了卯,在太傅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洗禮下,硬著頭皮熬過了例行訓導。下午一到,他便如同脫韁的野馬,帶著紅薯與典雄,熟門熟路地溜達到了同福客棧。
掌櫃福伯見他進來,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繞過櫃台,從袖中取出一封散發著淡雅馨香的信箋,那香氣清幽不俗,絕非市麵尋常脂粉。信箋封麵是一行娟秀的字跡:“陸公子親啟”。
“東家,”福伯壓低聲音,帶著幾分了然,“昨兒個下午,紅袖閣專門差人送來的。”
林晚楓接過帶著若有若無女子體香的信封,下意識先瞥了一眼旁邊的紅薯。果然,小丫頭的耳朵瞬間就豎了起來,雖然強裝鎮定地擺弄著櫃台上的算盤,但那微微鼓起腮幫子和不自覺抿起的嘴唇,早已將她那點小心思暴露無遺。林晚楓心下莞爾,麵上卻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拆開信封。
裡麵隻有一張素雅的花箋,上麵依舊是那手清雋的字:
“多日不見,如三秋已過。陸公子若得閒,可否於紅袖閣一敘,再續未儘之談?”
沒有落款,但這份恰到好處的矜持與主動,已讓林晚楓心領神會。他下意識撫過袖中那個珍藏了兩日的琉璃瓶——瓶中的蘭花香氛,正是他今日特意為那人準備的。此刻收到這封邀約,倒像是心有靈犀一般。
“咳,”林晚楓清了清嗓子,對身後明顯豎起耳朵的兩人道,“紅袖閣的魚姑娘相邀,盛情難卻,我去去就回。”
紅薯猛地轉過頭,眼睛瞪得溜圓,氣鼓鼓地像隻塞滿了鬆子的鬆鼠,剛要開口,林晚楓立刻搶先一步,笑眯眯地補充道:“紅薯,你和典雄隨我同去,見識見識這金陵城的繁華地。”說罷,抬腳便往客棧外走。
典雄自然是毫無異議,如同最忠誠的影子般跟上。紅薯跺了跺腳,最終還是無奈地氣呼呼跟上,嘴裡小聲嘟囔著:“又是那個狐媚子……準沒好事……”
門口幾位身著薄紗、身姿曼妙的女子,正笑靨如花地嬌聲攬客:“這位爺,快裡麵請呀~讓我們姐妹好生伺候您~”紅袖閣,雖仍是下午,但這座聞名金陵的銷金窟已然蘇醒。
朱漆大門恍若通往另一個世界,將暮未暮的天光被徹底隔絕在外。樓內璀璨如晝,數十盞琉璃明燈高懸,映得金箔裝點的梁柱流光溢彩。西域來的麝香與江南新采的茉莉在鎏金熏爐中交融成奢靡的暖甜,混著陳年花雕的醇烈,織成一張令人目眩神迷的網。
雲母屏風後傳來纏綿的琵琶曲,如泣如訴的《霓裳》間夾雜著銀鈴般的嬌笑。錦衣公子們倚在湘妃榻上,任由酥手半露的佳人將琥珀酒液喂到唇邊。水晶簾動時,可見雪脯玉臂在輕紗下若隱若現,金步搖在燭火中漾出迷離光暈。絲竹管弦之聲靡靡縈繞,夾雜著男女的調笑與清脆的杯盞碰撞聲。空氣中彌漫著濃烈而甜膩的脂粉香氣與酒氣,形成一種獨特的、引人墮落的氣息。
林晚楓三人剛踏入這喧囂之地,一股混合的香風便撲麵而來。眼尖的老鴇立刻扭著豐腴的腰肢,臉上堆滿職業化的熱情笑容迎了上來:“哎呦,幾位爺瞧著可真精神!是第一次來我們紅袖閣吧?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媽媽我給您……”
她話未說完,林晚楓已直接開口,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我找魚幼薇姑娘,有約。”
老鴇臉上的笑容瞬間一凝,隨即變得愈發殷切,隻是眼神裡飛快地掠過一絲審視與計量。魚幼薇作為清倌人,極少親自邀約客人,能得她相請的,絕非等閒。“原來是魚姑娘的貴客!恕媽媽我眼拙,失敬失敬!”她連忙側身引路,“魚姑娘已在樓上雅閣等候多時了,公子請隨我來。”
來到樓梯口,老鴇識趣地停步,賠笑道:“公子,魚姑娘吩咐了,隻見您一人。您這兩位隨從……”
林晚楓點點頭,對典雄和紅薯道:“你們在此等候,勿要生事。”
紅薯聞言,小臉又垮了下來,滿是不情願,眼巴巴地看著林晚楓。典雄則依舊是那副萬年不變的沉穩模樣,隻是微微頷首,便如同鐵塔般立在樓梯旁,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老鴇見狀,立刻笑著打圓場,聲音拔高了幾分:“二位小哥放心,既然來了我們紅袖閣,斷沒有怠慢的道理!”說著,便招手叫來了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性格活潑的姑娘,“來來來,這幾位姑娘陪你們解解悶兒,特彆是這位白淨俊俏的小公子,可得伺候好了!”
頓時,幾個鶯鶯燕燕便嬉笑著圍了上來。一個身著水紅色紗裙、眼波媚意橫生的女子,見紅薯生得唇紅齒白,身形纖細,像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小公子,頓時心生逗弄之意。她扭著水蛇腰貼近,幾乎要貼到紅薯身上,纖纖玉指捏著香帕,就要往紅薯臉上拂,吐氣如蘭:“呦~這是誰家的小郎君呀?生得可真標誌!來,讓姐姐好生瞧瞧,陪姐姐喝一杯甜甜的果子酒可好?”
紅薯何曾經曆過這等陣仗,瞬間從耳根紅到了脖子,如同被火燙到一般,猛地向後跳開一大步,又羞又急,手忙腳亂地揮舞著雙臂,聲音都變了調:“你……你放肆!離我遠點!再過來我不客氣了!”他那窘迫驚慌、如同受驚小鹿般的模樣,引得周圍幾個姑娘和些許賓客哄笑起來,氣氛一時更加曖昧熱鬨。典雄在一旁看著,古銅色的臉龐上肌肉抽動了一下,終究是沒忍住,嘴角扯出一抹極淡、卻確實存在的笑意,隨即又立刻恢複了冷硬。
林晚楓回頭看到這一幕,無奈地搖了搖頭,對典雄遞過一個“看好她”的眼神,便獨自轉身上了二樓,將樓下的喧囂與紅薯的窘境暫且拋在腦後。來到那間熟悉的雅閣門前,他摸了摸藏在袖間的蘭花香香水,整理了一下並無褶皺的衣袍,輕輕叩門。
“陸公子嗎?請進。”裡麵傳來魚幼薇那清冷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期盼的嗓音。
林晚楓推門而入,熟悉的墨香與幽蘭之氣再次將他包裹,瞬間隔絕了樓下的靡靡之音。房間陳設如畫舫中一樣清雅,書案、古琴、棋枰,不同的是書案後麵掛著的是《萬裡江山圖》。
魚幼薇今日換了一身月白色的繡纏枝蓮紋襦裙,外罩一層淡青薄紗,依舊未施濃妝,青絲鬆鬆綰了個髻,斜插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子,卻更襯得她氣質清冷,膚光勝雪。她正跪坐在窗邊的茶席前,素手執壺,動作行雲流水地衝泡著茶水,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部分精致的側顏。見林晚楓進來,她抬起那雙清澈動人的柳葉眼,唇邊漾開一抹比上次更為真切幾分的淺笑:“陸公子肯來,幼薇不勝欣喜。”
話音未落,她秀氣的鼻翼卻微微翕動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不同於室內熏香的氣息。那是一種清雅幽遠的蘭花香,絕非男子常用之物。她眸中那剛剛漾起的笑意幾不可察地淡去了幾分,一縷難以言喻的失落悄然劃過心底。如此獨特的香氣,定然源自某位女子……莫非這位看似灑脫不羈的陸公子,家中已有賢妻,或是另有一位關係親密的紅顏知己?這個念頭一起,她執壺斟茶的動作都微微停滯了一瞬。
林晚楓何等敏銳,立刻捕捉到了她這細微的表情變化和那瞬間的低落氣場。他心思電轉,結合她嗅聞的動作和眼神的變化,瞬間便猜到了七八分緣由。
他心中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又帶著幾分莫名的愉悅。看來,這瓶特意帶來的香水,倒是先聲奪人了。
他並未點破,隻是從容地在她對麵坐下,臉上掛著那抹慣常的、略帶憊懶卻又令人心安的笑容。在魚幼薇將斟好的茶盞推過來時,他並未去接,反而手腕一翻,變戲法似的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了那個小巧精致的琉璃瓶。
“方才進門時,見姑娘似乎對此香氣有所感應,”林晚楓將琉璃瓶輕輕放在茶席上,推向魚幼薇,語氣輕鬆自然,“此物名為‘香水’,是在下閒來無事讓人搗鼓出來的小玩意。隻需一滴於腕間或衣襟,香氣便可縈繞終日。這瓶是蘭花香,清雅幽靜,正配姑娘氣質。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姑娘莫要嫌棄。”
魚幼薇的目光,瞬間被那剔透琉璃瓶中晃動的液體吸引。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瓶子,觸手微涼,湊近鼻尖輕輕一嗅,那純淨而持久的蘭花香更是讓她美眸中閃過一絲驚異與喜愛。這遠比香囊、花露要精妙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