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再一次染紅天際,與城牆下早已乾涸發黑的血跡遙相呼應,仿佛連上天都不忍再看這片修羅場。距離王副將率三千步卒出城,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二天。
這十二天,對於城外苦苦支撐的殘兵而言,每一天都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最初,王副將還存著一絲僥幸,試圖依托一處廢棄的土堡構築防線,期望能固守待援,或者至少死得慢一些。然而,胡人的騎兵如同永不停息的潮水,一波接著一波地衝擊著他們簡陋的陣地。
戰鬥從第一天起就進入了白熱化。胡人根本不給任何喘息之機,箭矢如同飛蝗般鋪天蓋地,隨後便是悍不畏死的騎兵衝鋒。三千步卒結成的圓陣,在絕對的數量和騎兵的衝擊力麵前,顯得如此單薄和脆弱。
“頂住!長槍手上前!刀盾手護住兩翼!”王副將嘶啞的吼聲在喊殺聲中顯得微不足道。他早已沒了最初的驚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麻木的瘋狂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他揮舞著已經砍出缺口的戰刀,親手將一名試圖突破陣線的胡人百夫長劈下馬背,溫熱的鮮血濺了他一臉。
“媽的…這群胡狗…也太野蠻了!”他喘著粗氣,看著周圍不斷倒下的士兵,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悔恨。他後悔不該貪圖京城那邊許下的好處,不該小覷了趙明軒這個年輕人的狠辣,更不該摻和進這北疆的渾水!如今被困在這絕地,進退無門,求生不得,求死…似乎也成了一種奢侈。
第二天,土堡的一角被胡人用簡易的撞木轟塌,防線出現了缺口。慘烈的肉搏戰在缺口處展開,屍體層層堆積,幾乎將缺口重新堵住。王副將的親衛隊長戰死,他本人左臂也被流矢所傷。
第三天,水源被胡人遊騎切斷。
第四天,箭矢耗儘。
第五天,糧食吃光……
接下來的日子,完全是靠著一股求生的本能和絕望中的意誌在支撐。他們拆解土堡的木頭作為武器,渴飲馬血,餓食…一切能入口的東西。人數從三千銳減到不足一千,再到五百、三百……
王副將早已不複當初的將軍威儀,鎧甲破碎,滿臉血汙,眼神渾濁,唯有在胡人衝上來時,才會爆發出野獸般的凶悍。他無數次望向鐵壁城的方向,那座巍峨的城池在視野裡清晰可見,卻仿佛遠在天邊。
城頭始終靜悄悄的,沒有一兵一卒出來接應,隻有那麵冰冷的“趙”字大旗在風中飄蕩。他知道,趙明軒是鐵了心要用他們這些“棄子”的血,來澆鑄自己的權威和守城的決心。
“趙明軒…你好狠…”他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第十一天夜裡,胡人罕見的沒有發動夜襲。殘存下來的一百多名士兵蜷縮在廢墟裡,抱著冰冷的武器,眼神空洞,如同行屍走肉。絕望的氣氛濃鬱得化不開。
然而,就在第十二天的清晨,當幸存的士兵們握著磨損嚴重的兵器,準備迎接最後一波衝鋒,坦然赴死之時,對麵胡人軍陣中卻傳來了與往日進攻號角截然不同的聲音——低沉、悠長,傳遍四野。
鳴金收兵?!
不僅僅是王副將和他手下殘存的幾十個幸運兒愣住了,連城頭上一直密切關注戰局的趙明軒和哲彆等人,也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隻見原本將這片廢墟圍得水泄不通的胡人騎兵,如同退潮般開始有序地向後撤離。
他們收攏隊伍,帶上同袍的遺體,絲毫沒有戀戰,更沒有理會廢墟中那些已經構不成任何威脅的殘兵敗將。大隊的胡人騎兵,連同後續跟上的步兵和輜重,竟然開始整體向後移動,看方向,竟是朝著遠離鐵壁城的方向而去!
“怎麼回事?”哲彆眉頭緊鎖,握緊了手中的硬弓,“眼看就要全殲王副將他們,為何突然退兵?有詐?”
趙明軒也是滿心疑惑,他極目遠眺,仔細觀察著胡人撤退的陣型。撤退井然有序,絕非潰敗,更像是…戰略性的後撤。
“不對…”趙明軒喃喃道,“他們圍困王副將這十幾天,攻勢雖猛,但似乎…始終未儘全力。你們發現沒有,他們真正的精銳,那些身披鐵甲的王庭衛隊,一直遊離在主戰場之外,從未投入進攻。”
經他提醒,哲彆也反應過來:“沒錯!而且他們的攻城器械也一直沒有前移,仿佛…仿佛隻是在試探,或者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趙明軒的腦海。他猛地明白了!
“他們在等我們的精銳!在等那支七品騎兵,在等鐵浮屠!”趙明軒的聲音帶著一絲恍然和冷意,“兀術上次被那支七品騎兵差點陣斬,嚇破了膽!胡人可汗雖然親率二十萬大軍而來,但對那支神秘的精銳和未曾露麵的鐵浮屠心存忌憚!他們不敢全力攻城,是怕重蹈覆轍,怕我們的精銳突然殺出,再次實施斬首戰術!”
所以,他們用這十幾天時間,一邊消耗王副將這枚“棄子”,一邊反複試探鐵壁城的虛實,想逼出隱藏的殺手鐧。然而,趙明軒沉住了氣,始終沒有動用那兩支關鍵力量。胡人見試探無果,又忌憚於可能存在的致命威脅,不敢將全部兵力壓上,生怕在攻城最關鍵時刻,被那支恐怖的騎兵從側翼或後方突襲,導致全線崩潰。
“傳令下去!”趙明軒立刻下令,“嚴密監視胡人動向,斥候前出三十裡!看看他們是否真的退到三十裡外安營紮寨!”
果然,幾個時辰後,斥候回報:胡人大軍後撤三十裡,在一處背山靠水之地,開始大規模安營紮寨,挖掘壕溝,設立拒馬,擺出了一副長期圍困的架勢。他們並沒有放棄,而是選擇了更穩妥,也更殘酷的戰法——圍城。
消息傳來,鐵壁城頭眾人心情複雜。一方麵,暫時緩解了城破的危機,另一方麵,長期被圍困,對城內的士氣和物資將是極大的考驗。
而此刻,在城外那片廢墟中,王副將和他手下僅存的三十幾個傷痕累累的士兵,麵麵相覷,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從鬼門關裡撿回了一條命。他們看著胡人遠去的煙塵,又看看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鐵壁城,一時間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王副將拄著斷刀,掙紮著站起來,望著鐵壁城的方向,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劫後餘生的慶幸,有對趙明軒刻骨的怨恨,有對死去部下的愧疚,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茫然。
“將軍…我們…我們回城嗎?”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士兵虛弱地問道。
回城?王副將臉上露出一抹慘笑。回去乾什麼?繼續被趙明軒當做棋子,甚至可能因為戰敗而被問責處死?趙明軒既然讓他們出來,恐怕就沒打算讓他們活著回去。
可是,不回城,在這荒野之中,他們又能去哪裡?投靠胡人?那是自絕於天下!
就在他內心激烈掙紮之際,鐵壁城的側門,再一次緩緩開啟。這一次,出來的不是軍隊,而是十幾名騎著馬、帶著藥箱和糧食的醫官和輔兵。他們徑直朝著這片廢墟而來。
為首一名軍官在距離王副將等人還有幾十步的地方停下,朗聲道:“奉趙將軍令,接應城外勇士回城!受傷者即刻醫治!”
王副將愣住了,他沒想到趙明軒還會派人來接應他們。他看著那些醫官和糧食,又看看身邊這些奄奄一息的部下,最終,那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回…回城…”他沙啞地說道,仿佛用儘了最後的力氣。
當這幾十個如同乞丐般的殘兵相互攙扶著,踉蹌地走向城門時,城頭上的守軍默默地看著,目光複雜。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嘲諷。這十二天的血戰,這三千人的犧牲,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每個幸存者的心頭。
趙明軒看著王副將等人被接應入城,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他留下王副將的命,並非仁慈,而是要讓他活著,讓他和他部下的慘狀,時刻提醒城內的每一個人,違抗軍令、心懷二誌的下場,以及…胡人的殘忍和戰爭的殘酷。
他轉身,望向北方三十裡外那片隱約可見的連綿營寨,目光冰冷。
“圍城?想耗死我們?”趙明軒冷哼一聲,“那就看看,是誰先耗不起!”
他知道,戰爭進入了新的階段。接下來,將是意誌、後勤和耐心的比拚。而他,必須為方雲殿下,守住這座至關重要的城池,直到他歸來,或者…找到破敵之機。鐵壁城的命運,遠未到決定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