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艾特倫的指甲掐進掌心時,初阮芊正把獸皮往密道石壁上釘。那些孩童塗鴉的交握手印被風一吹微微顫動,像在嘲笑他此刻的僵硬——銀鈴蹲在不遠處給狼崽們梳毛,赤紅色的尾巴掃過地麵,帶起的塵土落在他靴邊,像道燒紅的烙鐵印。
“你去過西崖的焚獸坑嗎?”他忽然開口,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初阮芊釘獸皮的動作頓住,轉頭時看見他盯著銀鈴的背影,淺金色的瞳孔裡翻湧著墨色的陰翳,“三年前,教廷在那活燒了十七隻銀狐,其中有隻幼崽的尾巴被鐵鏈拴著,燒到隻剩半根時還在往我這邊爬。”
初阮芊的指尖捏緊了木釘。她聽過焚獸坑的傳聞,卻沒敢細問細節——據說那裡的石頭至今還滲著油光,下雨時會浮起半燃的狐毛,像未熄的灰燼在哭。
“那幼崽脖子上掛著狼牙項鏈,和銀鈴現在戴的那串一模一樣。”初艾特倫的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臂彎的盟約痕泛著詭異的紅光,狐尾紋路扭曲成掙紮的形狀,“我當時就躲在崖邊的灌木叢裡,看著火舌舔上它的耳朵,聽它喊‘狼哥哥救我’……喊到最後隻剩氣音。”
他忽然笑了,笑聲又冷又碎,像冰碴砸在石板上:“你猜銀鈴在哪?她就站在教廷士兵身後,手裡攥著塊山莓乾——是我前一天分給她的,說等她病好了就帶她去摘新鮮的。”
初阮芊猛地想起銀鈴胸口的疤痕。那道淺粉色的印子邊緣總泛著點焦黑,她一直以為是刀傷愈合的痕跡,此刻才驚覺那形狀像極了火焰的輪廓。
“她不是被教廷抓去的?”
“抓?”初艾特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的紋路裡似乎還沾著當年的煙灰,“她是自願的。銀狐族祭司算出她有‘噬靈骨’,能吞掉同族的靈力轉化成自己的——教廷許諾給她永不熄滅的‘靈火’,她就把全族的藏身地畫成地圖,親手交到審判長手裡。”
他忽然扯住初阮芊的手腕,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裡的皮肉下有塊突兀的硬節,像埋著顆生鏽的彈片。“這是被她推下焚獸坑時,被鐵鏈砸的。”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鐵鏽味,“她當時笑著說‘初艾特倫,你看我尾巴上的火多亮’,火光照著她的臉,和現在給狼崽梳毛的樣子,一模一樣。”
密道深處傳來銀鈴的笑聲,清脆得像風鈴。她大概是在跟雪團玩鬨,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點撒嬌的黏糊——那聲音撞在石壁上,反彈回來時竟帶著焚獸坑的焦糊味。
初艾特倫猛地抽回手,轉身就往洞口走。他的步伐快得像在逃,卻在經過銀鈴身邊時驟然停住——她正把顆野果拋向空中,赤紅色的尾巴高高翹起,陽光穿過尾尖的絨毛,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當年焚獸坑上空飄的火星。
“銀鈴姐姐,”雪團從她懷裡探出頭,奶聲奶氣地問,“你的尾巴為什麼總晃呀?是不是藏了糖?”
銀鈴笑著把野果塞進它嘴裡,指尖不經意地拂過胸口的疤痕,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什麼珍寶:“因為尾巴記得開心的事呀。”
初艾特倫的喉結劇烈滾動著,臂彎的盟約痕突然發出刺啦的灼燒聲,紅得像要滴出血來。那些狐尾紋路扭曲成鎖鏈的形狀,死死勒住底下的狼族圖騰,仿佛要把那道印記從皮肉裡剜出去。
“我去撿些乾柴。”他丟下這句話,幾乎是踉蹌著衝進樹林。枝椏劃破他的手臂,滲出血珠滴在狼尾草上,瞬間被草葉卷住——那些草穗突然劇烈搖晃,像是在替誰發出無聲的嘶吼。
初阮芊追出去時,正看見他把臉埋在狼尾草叢裡,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泥土裡的紅色絨毛沾在他的傷口上,竟像活物般往皮肉裡鑽,留下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像被狐爪抓過的痕跡。
“她可能……不記得了。”初阮芊的聲音有些發顫。她想起銀鈴手腕上剛長出的盟約痕,那道銀色紋路還很淡,像條隨時會斷的線。
“不記得?”初艾特倫猛地抬起頭,淺金色的瞳孔裡布滿血絲,“她記得山莓的甜度,記得狼崽的喜好,甚至記得給你編月露草花環——憑什麼偏偏忘了焚獸坑裡的慘叫聲?”他抓起一把狼尾草狠狠砸在地上,草穗散開的瞬間,竟飄出些焦黑的細屑,“這草根紮在銀狐族的骨頭上,每長一寸,就把當年的火再燒一遍!她怎麼可能不記得!”
他的聲音突然啞了,像是被濃煙嗆住:“那天我從焚獸坑爬出來,渾身都是燎泡,她就站在崖邊啃山莓。我說‘銀鈴,你看看我’,她卻把核往我身上丟,說‘你身上的焦味真難聞’。”
密道裡又傳來銀鈴的聲音,這次是在哼歌。曲調很輕,帶著點古怪的起伏——初阮芊忽然想起母親玉佩裡的畫麵:銀狐族祭司臨死前哼的就是這調子,當時銀鈴就站在旁邊,手裡攥著祭司的靈骨,笑得露出尖尖的牙齒。
“她在吸收靈力時就會哼這歌。”初艾特倫的聲音冷得像冰,“你以為她給狼崽梳毛是好心?她在偷偷吸它們的生氣。那隻叫雪團的幼崽,最近是不是總愛睡覺?”
初阮芊的心臟猛地一沉。雪團確實越來越嗜睡,有時會突然癱在地上,舌頭伸得長長的,像條脫水的魚——銀鈴總說“它在長身體”,現在想來,那癱軟的樣子,和當年焚獸坑裡那些被吸走靈力的銀狐幼崽,幾乎不差分毫。
“那盟約痕……”
“假的!”初艾特倫打斷她,聲音裡帶著絕望的狠勁,“噬靈骨能模仿一切靈力印記!她故意讓那道痕長出來,就是要讓我們相信她和我們一樣!”他突然抓住初阮芊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頭,“你看清她胸口的疤!那不是刀傷,是靈火燎的!隻有吞噬同族靈力時,那道疤才會發燙——你現在去摸,它肯定是燙的!”
初阮芊沒動。她想起剛才銀鈴撫摸疤痕的動作,想起那道淺粉色印子邊緣遊動的銀色紋路——如果那真的是偽裝,為什麼紋路會往盟約痕的方向長?如果她在吸狼崽的生氣,雪團為什麼還會親昵地蹭她的手心?
樹林深處傳來翅膀撲棱的聲音,一隻銀狐模樣的鳥落在枝頭,正是今早那隻。它歪著頭看了初艾特倫一眼,突然發出尖銳的啼鳴,聲音裡竟帶著焚獸坑的焦糊味。
初艾特倫的臉色瞬間慘白。他踉蹌著後退兩步,撞在樹上,背靠著粗糙的樹皮滑坐在地。臂彎的盟約痕還在灼燒,紅得像塊烙鐵,將那些狐尾紋路燙成焦黑的灰燼。
“它在提醒我……”他喃喃自語,指尖插進泥土裡,摳出塊帶著紅色絨毛的土塊,“提醒我彆信眼睛看到的。”
密道方向傳來腳步聲,銀鈴的聲音越來越近:“初艾特倫哥哥,你在哪呀?雪團好像不舒服……”
初艾特倫猛地抬頭,淺金色的瞳孔裡瞬間蓄滿戾氣。他抓起身邊的石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指縫間漏出的氣息帶著濃重的鐵鏽味——那是他每次想撕碎什麼時,才會有的征兆。
初阮芊下意識地擋在他身前。她看見銀鈴跑過來,懷裡抱著昏昏沉沉的雪團,赤紅色的瞳孔裡滿是慌亂,胸口的疤痕果然泛著淡淡的熱氣。
“你看!”初艾特倫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冰,“我說過她在吸靈力!”
銀鈴懷裡的雪團突然抽搐了一下,小小的身體蜷縮成球。她慌忙用臉頰貼上雪團的背,尾巴因為著急而繃得筆直,尾尖的絨毛竟泛出點淡淡的紅光——那光芒與初艾特倫臂彎焦黑的盟約痕一碰,突然爆出刺目的白光。
“啊!”銀鈴痛呼一聲,抱著雪團跌坐在地。她胸口的疤痕像被火燒般泛起水泡,手腕上剛長出的盟約痕竟寸寸斷裂,化作銀色的粉末飄進狼尾草叢裡。
初艾特倫猛地站起身,石塊在他掌心捏得粉碎:“現原形了?”
銀鈴卻顧不上這些,隻顧著給雪團渡靈力。她的指尖泛著柔和的白光,小心翼翼地按在雪團的肚子上,嘴裡還在低聲念叨:“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初阮芊忽然注意到,她尾尖的紅光不是靈火,而是傷口滲的血——那裡有道極細的舊疤,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剜掉過一塊,此刻正隨著靈力輸出而滲出血珠,滴在雪團身上。
“那是……”初阮芊蹲下身,輕輕撥開銀鈴的尾巴。尾尖的舊疤邊緣,竟紋著個極小的狼頭印記,被血浸得發紅,像枚被遺忘的烙印。
銀鈴的身體猛地一僵,突然捂住尾巴往後縮,赤紅色的瞳孔裡第一次露出恐懼:“彆碰!”
初艾特倫的目光落在那狼頭印記上,像被什麼東西狠狠砸中,手裡的石塊粉末簌簌往下掉。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音——那印記他認得,是當年銀狐族祭司給“守護者”紋的標記,意味著要以命護著白狼族的幼崽。
焚獸坑的焦糊味突然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月露草的清香。雪團在銀鈴懷裡動了動,睜開眼睛蹭了蹭她的手心,發出舒服的呼嚕聲。
銀鈴看著雪團醒來,突然笑了,眼淚卻順著臉頰往下掉,滴在胸口的水泡上,發出刺啦的輕響。“我不是故意的……”她哽咽著說,“噬靈骨會自己醒……我控製不住……每次它醒了,我就往自己尾巴上劃一刀,這樣靈力就會漏出來,不會傷到它們了……”
她掀起尾巴,露出尾根密密麻麻的刀痕,每道痕裡都嵌著點銀色的粉末——是斷裂的盟約痕碎屑。“我以為……我以為長出血脈印,就能壓住它……”
初艾特倫站在原地,臂彎的盟約痕漸漸褪去焦黑,露出底下的狼族圖騰。那些被燒焦的狐尾紋路化作紅霧,慢慢融進圖騰裡,竟在狼爪旁邊,開出朵小小的紅狐花。
他沒說話,隻是轉身往密道走。經過狼尾草叢時,那些草穗輕輕蹭過他的傷口,沾在上麵的紅色絨毛突然化作光點,鑽進皮肉裡——那裡立刻傳來一陣溫熱的癢,像有什麼東西在悄悄愈合。
初阮芊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恨像焚獸坑的火,燒得再旺,也燒不掉草籽裡藏的春天。銀鈴抱著雪團站起來,赤紅色的尾巴小心翼翼地圈住初艾特倫的手腕,像在遞交什麼遲來的道歉。
密道裡的獸皮還在輕輕搖晃,孩童塗鴉的交握手印在光線下泛著暖光。初阮芊走過去,把最後一根木釘釘好,忽然發現那些歪歪扭扭的圖案裡,有隻狐狸的尾巴上,畫著道小小的狼頭印記。
原來有些討厭,從一開始就藏著不敢說的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