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良的住處亮著燈,窗紙映著他俯身的影子——後背繃得緊,像拉滿的弓。
手指在軍務文書上劃來劃去,指尖沾著墨,把“尼山關”三個字描得發重,墨汁的鬆煙味漫在屋裡,清苦又提神。
案上攤著布防圖,紅筆圈的“西翼需磚五千塊”格外紮眼。
墨汁還沒乾透,邊緣暈開點淡黑。曹複推門進去時,季良正蘸朱砂蓋兵符,朱砂蘸多了,溢在符邊,紅得像剛凝的血。
“安國君?怎麼這時候過來?”
季良抬頭,眼裡還裹著軍務的疲憊。看見曹複手裡的陶片,臉上的笑瞬間僵住,像被寒霜凍住。
朱砂筆沒拿穩,“滴”地砸在布防圖上。
紅點濺出來,像落了滴血。他慌忙去接陶片,胳膊肘撞翻硯台,墨汁灑在“西翼”二字上,把字染得發暗,暈成一團黑。
“這是……季家工坊的標記?”
季良聲音發顫,指尖捏著陶片邊緣,指腹蹭到刻痕,糙得硌手,像摸在砂紙上麵。
“從摻沙的陶土堆裡挑的。”
曹複把陶片往布防圖上一放,指尖戳著“五千塊磚”的紅圈,戳得紙都陷下去點:“民用磚摻了三成沙,燒出來一撞就裂。是和季家采辦讓李宏乾的”
季良指節攥得發白,朱砂蹭花在兵符上,紅印子糊了一片。
他把兵符“咚”地砸在圖上,朱砂印暈開半寸,蓋住“磚”字的一半:“這混賬東西!”
起身時胳膊肘帶倒銅燈,燈台“當啷”撞在地上。
燈油灑了一地,浸得青磚發暗,黏膩的油光順著磚縫流。他慌得手忙腳亂去扶,手指蹭到燈油,膩得搓不開,轉身就要往外衝:“我現在就去揪他來問!”
“彆急著動怒。”
曹複拽住他的胳膊,指尖蹭到季良袖口的陶灰,糙得磨指腹:“你現在動他,孟家、叔家正好借題發揮,說你季家跟公室穿一條褲子。”
風從窗縫鑽進來,吹得布防圖邊角晃了晃,紙頁發出細碎的響。
“到時候連你在卞邑的部曲都受影響——他們還得靠季家的桑田換糧。”
曹複頓了頓,從懷裡摸出張改良陶窯的草圖,紙邊卷了毛,還沾著點窯灰,是揣在懷裡反複蹭的痕跡:“你回去先查季寧的采辦賬。”
指尖在草圖上劃了下,“我猜他把尼的好土換了錢,再用河沙摻土充數,賬本上肯定有破綻。”
“讓季寧把摻假的采辦全換了,整頓好後曲阜的民用磚,我分三成給季家,要是還不換,一層都沒有。”
他又補了句:“楊工丞會去你家工坊改窯,改完燒磚,成本降兩成,硬度提三成,比你現在的舊磚劃算。”
季良盯著草圖,指尖無意識摩挲紙邊的折痕——那是反複折疊留的深印。
雙螺旋通風口的線條畫得利落,他一眼看出能省三成窯火,眼睛先亮了亮,像被風吹燃的燭火,隨即又暗下去。
“安國君,你要是拿著這陶片找君上,我半句辯解都沒有。”
季良指腹蹭過陶片,陶灰沾在指尖,聲音發澀:“可你把陶片遞我手裡……我知道你是看在我護流民、守卞邑的情分上。”
曹複的聲音軟了點,把陶片輕輕放在布防圖旁:“不是看情分,是看實在。”
“上次宋兵圍卞邑,你把私藏的粟米分給斷糧的老陶匠,自己餓了兩頓,靠桑芽水填肚子都沒說。”
“季家工坊裡,一半陶匠是燒過城磚的老手。”
抬眼看向季良,“手上的繭子比陶殼還厚,連窯溫差半度都能摸出來。真鬨僵了,這些人被齊楚挖走,再湊齊這麼些懂火候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