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會的氣氛因林弈那首詠梅詩而悄然改變。先前那些或輕視或觀望的目光,此刻大多轉為審視與探究,間或夾雜著趙跋等人未能完全掩飾的嫉恨。林弈安坐一隅,對周遭變化恍若未覺,隻偶爾淺啜一口清茶,目光沉靜,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詩句並非出自他口。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眾人賞評詩詞,交談漸酣。這時,一位身著半舊青布直裰、頭戴方巾、麵容清臒的中年文士,在師爺的陪同下,緩步走入園中。他氣質儒雅,步履從容,雖衣著樸素,眉宇間卻自帶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與滿園華服學子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又卓然不群。
師爺向眾人介紹,稱此乃遊學至此的“周先生”,精於經義,恰逢其會,特請來一同坐而論道。
這自然是為微服私訪的學政周文淵安排的身份。眾人見師爺對其頗為禮敬,雖不知其具體來曆,卻也紛紛起身見禮,不敢怠慢。
周文淵含笑還禮,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全場,在低眉順眼的趙跋等人身上一掠而過,最終,在那獨自靜坐、氣質沉凝的青衫少年身上,微微停頓了一瞬。
他隨意在靠近林弈的一處空位坐下,與周圍幾位學子閒聊了幾句學問上的閒話,言語精辟,見解獨到,很快便吸引了眾人的注意。隨後,他話鋒看似隨意地一轉,仿佛忽然想起什麼,麵向林弈,溫和開口:
“這位小友氣度不凡,適才那首詠梅詩,格高意遠,令人印象深刻。老夫遊曆四方,偶有所得,有一疑問,困擾良久,不知小友可願為老夫解惑?”
來了。林弈心中微凜。從這位“周先生”入園的那一刻,他便感覺到一種不同於其他人的氣場,那是一種久居上位、學識淵博者內斂的威儀。此刻對方直接點名,絕非偶然。
他起身,執弟子禮,恭敬道:“先生請講,小子才疏學淺,必當竭儘所能。”
周文淵微微頷首,看似隨意地拋出了問題:“《孟子·公孫醜下》有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固乃兵家至理,然老夫所思,若將此理置於治國牧民之中,當今天下,何為‘人和’之根本?又何為衡量‘人和’之尺度?”
問題一出,園中不少學子都皺起了眉頭。這問題看似在考校對經典的理解,實則極其刁鑽,將兵法概念引申到治國層麵,並要求提出“根本”與“尺度”,已遠超尋常章句解讀,直指經世致用之學。若隻知死記硬背,必然張口結舌。
趙跋等人更是暗中幸災樂禍,等著看林弈出醜。
然而,林弈隻是略一沉吟,並未慌亂。他融合了兩世記憶,對《孟子》的理解本就深刻,加之現代人對社會治理的宏觀認知,讓他對此類問題有著超越時代的視角。
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坦誠,迎向周文淵探究的眼神,聲音平穩清晰:
“回先生。小子以為,孟夫子此言,精髓在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置於治國,‘人和’之根本,在於‘民心’。”
他頓了頓,見周文淵眼神微動,並無打斷之意,便繼續闡述:“《尚書》雲,‘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民心所向,即為‘道’之所在。君王施政,官吏牧民,若能使百姓安居樂業,倉廩實而知禮節,則民心附,此乃‘人和’之基。若盤剝過甚,法令無常,使民不堪命,則民心離,縱有雄城利兵,終將土崩瓦解。昔年秦之覆滅,正在於此。”
他引經據典,將“人和”與“民心”緊密聯係,論點堅實。
“至於衡量‘人和’之尺度……”林弈略作思考,繼續道,“小子淺見,或可察於細微之處。一曰‘賦稅’,非是越輕越好,而在‘度’與‘恒’,取之有度,用之有節,民不怨;二曰‘刑獄’,非是越嚴越威,而在‘公’與‘明’,法不同貴,繩不撓曲,民不畏;三曰‘言路’,非是堵塞言路以求安穩,而在‘通’與‘導’,下情上達,民怨可疏,民智可用。此三者,賦稅可見民生,刑獄可見法治,言路可見氣運,綜合觀之,或可窺‘人和’之虛實一二。”
他沒有空談仁義道德,而是提出了三個具體、可感知的維度——賦稅、刑獄、言路,來作為衡量“人和”的尺度。這番見解,不僅緊扣經典,更融入了對現實政治的深刻觀察,邏輯清晰,層層遞進,已然超脫了尋常書生的迂腐之見。
周文淵原本隻是帶著考校之意,想看看這少年機智如何,底子是否紮實。萬萬沒想到,林弈不僅對答如流,更能引申出如此鞭辟入裡、直指核心的政論!尤其是“賦稅之度與恒”、“刑獄之公與明”、“言路之通與導”這三點,簡直說到了他這等層麵官員的心坎裡,其眼光之老辣,思慮之周詳,哪裡像是個十八歲的寒門少年?
此子之才,恐怕遠不止於詩詞巧技!周文淵心中暗驚,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是撫須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道:“小友見解獨到,發人深省。以民心為根本,以賦稅、刑獄、言路為尺度……嗯,確有其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目光深邃地看著林弈,仿佛要將他看穿,話鋒卻又是一轉,語氣變得有些沉重:“然則,知易行難。譬如當下,北地數州,旱魃為虐,蝗災繼之,赤地千裡,流民載道。朝廷雖竭力賑濟,亦是杯水車薪。若依小友之見,此等天災之下,又如何維係這‘人和’之根本與尺度?”
他看似在討論災情應對,實則拋出了一個更宏大也更尖銳的命題——在極端困境下,如何維持統治的合法性與有效性人和)。這已近乎一場針對未來官員的策問麵試。
林弈心念電轉,知道這是最關鍵的回答。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天災雖酷,尤甚於。小子以為,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核心仍在‘民心’二字。其一,賑濟之道,首在‘速’與‘實’,錢糧速達,杜絕貪墨,使民得活命之資,此乃維係‘根本’之底線;其二,信息之道,貴在‘明’與‘導’,朝廷舉措,災情實況,須明告天下,既可安民心,亦可聚民力,防謠言惑眾,此乃穩固‘尺度’之要務;其三,長遠之道,在於‘疏’與‘備’,組織流民以工代賑,興修水利,穩固農本,並完善常平倉等備荒之策,示朝廷長久安民之心。若能如此,縱天災肆虐,民心不失,則‘人和’可保,邦本不搖。”
他再次給出了具體、可操作的三個層麵:快速有效的賑災、透明積極的信息引導、長遠的以工代賑與防災準備。將抽象的“人和”在極端情境下具象化為可執行的策略。
周文淵沉默了。他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目光堅定、侃侃而談的少年,心中波瀾起伏。此子對時局的洞察,對民瘼的體恤,以及對治國方略的思考深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這已不是一塊璞玉,而是一塊幾乎無需雕琢便已光芒內蘊的美玉!假以時日,若不走錯路,必為國之棟梁!
文會又持續了片刻,但周文淵的心思已不在此。他起身告辭,眾人恭送。
經過林弈身邊時,他腳步微頓,仿佛隻是隨口一提,聲音低沉,僅容林弈一人聽見:
“北地旱蝗,朝廷憂心,亦是爾等讀書人,將來或需直麵之困局。小友好自為之。”
言罷,不再停留,隨著師爺飄然離去。
林弈站在原地,咀嚼著那句意味深長的臨彆贈言。“朝廷憂心”、“將來或需直麵之困局”、“好自為之”……這絕不僅僅是一位清客的感慨。
他望著周文淵離去的背影,心中已然明了,這位“周先生”,恐怕就是那日市集轎中之人,身份地位,遠超想象。
而對方留下的關於“北地旱蝗”的命題,如同一顆種子,悄然埋在了他的心田。他知道,縣試,或許已不再是他人生的唯一焦點。一條更廣闊,卻也更具挑戰的道路,似乎已在那位貴人的暗示中,若隱若現地展現在眼前。
喜歡天命寒門請大家收藏:()天命寒門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