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的挑釁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學宮寒門學子圈中激起了不小的漣漪。憤懣、不甘、憂慮的情緒在那些衣著樸素的學子間悄然蔓延。張承是個憋不住話的,回到號舍區,仍是憤憤不平,將方才石徑上的衝突添油加醋地說與幾位相熟的寒門同窗聽。
“豈有此理!那李瑾仗著是通判家的公子,便如此目中無人!”
“寒門如何?我輩寒窗苦讀,難道就活該低人一等?”
“唉,話雖如此,可這府城終究是他們的天下,府試之中,難保不會……”
幾人聚在張承那間更為擁擠的號舍裡,你一言我一語,語氣中充滿了對不公的控訴與對前途的迷茫。他們大多來自青州府下轄的其他縣城,雖也是童生或秀才,但在家世顯赫的府城官宦子弟麵前,天然便矮了一頭,平日沒少受白眼與排擠。
張承見林弈一直沉默,便拉著他對眾人介紹:“諸位,這位便是清河縣的林弈林兄,縣試案首!方才那李瑾,便是衝著他來的!林兄那篇《治旱蝗策》,連學政大人都讚不絕口!”
眾人的目光頓時聚焦到林弈身上,有好奇,有敬佩,也有一絲同病相憐的親近。
一位名叫趙友直,麵容清臒、眼神沉穩的秀才拱手道:“原來是林兄,久仰大名。今日之事,林兄受委屈了。”
另一位身材瘦小、但眼神靈動的童生錢多寶也接口道:“是啊,那些膏粱子弟,向來如此!隻恨我等勢單力薄……”
林弈一一還禮,態度謙和,卻並未多言,隻是靜靜聽著眾人的議論。
張承是個熱心腸,見氣氛沉悶,便提議道:“在此空談憋悶得慌!不如我們出去尋個安靜的酒肆,小酌幾杯,也好說話!”
此議得到了眾人的響應。他們這些寒門學子,平日裡除了埋頭苦讀,難得有放鬆和傾訴的機會。
一行人出了學宮,在附近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子裡,尋了一家門麵不大、但還算乾淨的小酒館。要了兩壺最便宜的濁酒,幾碟鹽水豆、茴香豆之類的小菜,便圍坐在一張舊木桌旁。
幾杯濁酒下肚,氣氛活絡了許多,話匣子也徹底打開。
趙友直歎了口氣,道:“不瞞諸位,我來自雲山縣,家中僅有薄田數畝,父母節衣縮食供我讀書。此次來府試,盤纏還是鄉鄰湊的。眼見那些世家子弟,鮮衣怒馬,呼朋引伴,更有家學淵源,名師指點,心中……唉,著實不是滋味。”
錢多寶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憤然道:“趙兄所言極是!他們從小錦衣玉食,請的先生都是有名望的,看的書都是珍本孤本!我們呢?連一本像樣的《文獻通考》都要求爺爺告奶奶才能借到抄錄!這起點便差了一大截,如何公平競爭?”
另一個叫孫毅,麵色黝黑、手掌粗糙的學子悶聲道:“我爹是鐵匠,供我讀書不易。那些公子哥兒,怕是連鋤頭、風箱都沒摸過,卻在高談闊論什麼民生疾苦,治國安邦,真是諷刺!”
張承一拍桌子,酒水都濺了出來:“最可氣的便是他們那副嘴臉!仿佛這功名就該是他們囊中之物,我們寒門學子,不過是來陪太子讀書,襯托他們的!”
你一言,我一語,積壓已久的苦悶與不平,在這簡陋的酒肆中儘情傾瀉。他們訴說著借書之難,求師之艱,盤纏之困,以及無處不在的輕視與排擠。不僅放大了情緒,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在這陌生的府城,這群境遇相似的寒門學子,仿佛找到了暫時的依靠與共鳴。
林弈始終安靜地聽著,小口啜飲著那略帶酸澀的濁酒。他能感受到眾人話語中的真誠與苦楚,這些都是原主曾深刻體會過的。他沒有插言,也沒有隨聲附和,隻是那雙清澈的眼眸,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
他觀察著每一個人。趙友直沉穩中帶著憂慮,錢多寶機靈卻略顯浮躁,孫毅樸實而堅韌,張承耿直火爆……這些都是有才學、有誌向,卻被現實所困的年輕人。
待到眾人說得差不多了,聲音漸歇,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一直沉默的林弈時,他才緩緩放下酒杯。
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想聽聽這位名聲在外的案首,有何高見。
林弈環視眾人,目光平靜,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諸位所言,林弈感同身受。寒門求學,步步維艱,其中辛酸,非親身經曆者不能體會。”
他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沉凝有力:
“然,怨天尤人,空談不公,除了徒增煩惱,消磨誌氣,於現實何益?”
一句話,讓原本有些激昂的氣氛瞬間冷卻下來。眾人怔怔地看著他。
“李瑾之流,倚仗家世,輕視寒門,此乃其短視淺薄,非我等之過。”林弈繼續道,目光掃過趙友直、錢多寶、孫毅等人,“我輩讀書,所求為何?若僅為功名利祿,與彼等何異?若為明理濟世,則出身寒微,恰更能體察民瘼,知民間之疾苦!這,未必不是一種‘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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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桌上那本自己隨身攜帶、邊角已有些磨損的《孟子》,輕輕放在桌上:“聖賢之道,藏於典籍,亦存於阡陌。他們讀他們的珍本孤本,我們讀我們的民間疾苦,讀我們的堅韌不拔。文章高低,不在引經據典之繁複,而在立意之真假,情懷之深淺。”
他站起身,看著窗外府城沉沉的夜色,以及遠處那些高門大院隱約的燈火,聲音斬釘截鐵:
“空談無益,考場上方見真章!”
“府試在即,與其在此嗟歎不公,不如將這不平之氣,化為筆下鋒芒!讓那些瞧不起我輩之人看看,寒門學子,憑手中之筆,胸中之墨,一樣能在這科舉場上,堂堂正正,搏出一片天地!”
說罷,他對著眾人微微一揖:“夜色已深,林弈先行告辭,回去溫書了。”
然後,他便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酒肆,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黑暗中。
酒肆內,一片寂靜。隻剩下桌上搖曳的油燈,和幾個麵麵相覷、神色複雜的寒門學子。
林弈的話,如同一盆冷水,澆熄了他們借酒宣泄的躁動,卻也像一記重錘,敲醒了他們沉溺於自憐的情緒。
是啊,空談何益?
抱怨又能改變什麼?
最終,還是要回到那方寸考場,用筆墨決勝負。
趙友直緩緩握緊了拳頭,眼中重新燃起鬥誌。
錢多寶咂摸著嘴,若有所思。
孫毅重重地點了點頭。
張承猛地將杯中殘酒一飲而儘,低吼道:“林兄說得對!考場上方見真章!乾他娘的!”
這一次簡單的寒門之聚,並未達成什麼具體的盟約,卻在這些備受排擠的學子心中,埋下了一顆不甘屈服、欲以實力證明自己的種子。而那個在眾人激憤時保持沉默,最後卻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清河案首林弈,其沉穩的身影與銳利的話語,也深深地印刻在了他們心中。
府試的號角尚未吹響,一股潛流,已在這群寒門學子間悄然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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