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書院的講學堂,穹頂高闊,可容納數百人。今日是經義大課,由一位以治學嚴謹、尤精《春秋》著稱的程講師主持。台下學子按齋舍大致分區就坐,甲字齋、乙字齋的學子多居前排,衣著光鮮,氣定神閒。而丙字齋的林弈等人,則隻能坐在靠後偏隅的位置。
課至中途,程講師正講到《春秋》微言大義之處,引經據典,剖析入理。學堂內一片肅靜,唯有講師清朗的聲音回蕩。
忽然,前排居中位置,一名身著雲紋錦袍、麵容俊朗卻眉眼間帶著幾分矜傲之氣的年輕學子,輕輕舉起了手。他這一動,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此人便是陳嘯,當朝陳國公之孫,亦是書院內勢力最大的世家子弟團體“淩雲社”的核心人物之一。
程講師微微頷首,示意他可以發言。
陳嘯起身,姿態優雅地拱了拱手,聲音清越:“程師方才所論‘一字褒貶’,鞭辟入裡,學生受益匪淺。然學生近日偶讀《鹽鐵論》,於其中‘大夫曰:諸侯藏於國,大夫藏於家…’一段,頗有疑惑。此言似與《禮記·王製》所載‘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之製相悖,不知是典籍傳抄有誤,還是彆有深意?學生愚鈍,苦思不解,懇請程師解惑。”
他話語看似謙恭請教,實則拋出了一個極其刁鑽冷僻的問題。《鹽鐵論》並非科舉主流經典,其中涉及的經濟思想與儒家理想化的禮製記載存在明顯矛盾,曆來是學者爭論的焦點,極難理清。他在此刻提出,顯然意不在求教。
程講師聞言,眉頭微蹙,沉吟片刻。這個問題確實棘手,牽涉經義考據與不同學派理念,非三言兩語能說清,在講堂上深入探討並不合適。他正欲委婉引導,暫且擱置。
那陳嘯卻似早有準備,目光一轉,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精準地投向了後排角落的林弈,聲音提高了幾分,清晰地傳遍整個講堂:
“學生才疏學淺,不敢妄加揣測。不過,聽聞本屆新生之中,有清河林弈林兄,乃府試雙案首,學政周大人讚其有‘古大臣之風’,學識淵博,見解超卓。想必對此等疑難,必有高見。不知可否請林兄不吝賜教,為我等解惑?”
話音一落,整個講學堂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齊刷刷地聚焦到了林弈身上!有好奇,有玩味,有擔憂,更有不少來自前排世家子弟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來了!
張承、趙友直等人心中一緊,下意識地看向林弈。這是赤裸裸的刁難!意在讓林弈當眾出醜,打壓他這新晉“雙案首”的氣焰!
程講師也看向林弈,目光中帶著一絲審視與不易察覺的擔憂。他認得這個新生,也知道其名頭,但此刻被陳嘯以這種方式架上來,處境極為不利。答不上,便是名不副實,徒增笑柄;強行回答,若有不妥,更是貽笑大方。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林弈緩緩站起身。他神色平靜,並無絲毫慌亂,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然笑意。他先是對程講師躬身一禮,然後才轉向陳嘯,目光清正:
“陳兄抬愛,林弈愧不敢當。‘古大臣之風’實乃學政大人勉勵之詞,學生萬萬當不起。至於賜教,更是不敢。”
他先謙遜地卸掉對方扣過來的高帽,旋即話鋒一轉,語氣從容:“不過,陳兄所提《鹽鐵論》與《王製》之疑,學生平日讀書時,倒也略有思索。”
眾人精神一振,還真敢接?
林弈不疾不徐,聲音清晰而穩定:“陳兄所感之‘悖’,實乃二者立論角度不同所致。《王製》所言,乃理想之王道,述治國之‘常經’,強調儲積備荒,安定民心,此乃根本。”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鹽鐵論》中大夫之言,乃立足於當時漢武一朝,外伐匈奴,內興工作,國家用度浩繁之‘權變’。其所論‘藏於國’、‘藏於家’,非是反對儲積,而是強調在非常時期,財貨需流通於市,方能支撐軍國大計,富商大賈亦可借此效力於國。此乃‘霸王道雜之’之術,與《王製》理想並非截然對立,而是經權之辨,各有所本。”
一番分析,條理清晰,直接點明了“常經”與“權變”的核心區彆,將看似矛盾之處化解於無形。
陳嘯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但並未罷休,追問道:“哦?依林兄之見,莫非《鹽鐵論》中大夫之言,竟比《禮記》聖賢所製更為高明?此非離經叛道乎?”
扣帽子的手段又來了!
林弈淡然一笑,搖了搖頭:“陳兄此言差矣。學生並非評判二者高下。經權之道,需因時製宜。若逢太平盛世,自當遵循《王製》,厚積薄發,澤被蒼生;若值多事之秋,則需參酌《鹽鐵》之論,通權達變,以紓國難。若不分時勢,一味泥古,或空談理想,無視現實,皆非治國之良策。”
他不僅化解了對方的攻擊,更進一步闡述了“經”與“權”的辯證關係,格局立顯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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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林弈並未就此打住。他目光掃過陳嘯,又看向程講師和滿堂學子,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況且,陳兄所引《鹽鐵論》此段,後世考據之家,如清代樸學大師,曾據更早典籍推斷,其中‘諸侯藏於國,大夫藏於家’之‘藏’字,或因傳抄之誤,本意或更近於‘贓’字之古義,指聚斂財貨,而非單純儲藏。若依此解,則其批判之意更明,與《王製》勸誡統治者勿與民爭利、應藏富於民之精神,實則暗合。不知程師以為然否?”
他竟引出了後世考據成果,直接指出了原文可能存在傳抄謬誤!並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更能自圓其說的解讀角度!
這一下,不僅是陳嘯,連程講師都愣住了!
程講師撚著胡須,陷入了沉思。林弈提出的這個考據觀點,他並非不知,但在此等公開場合,由一個新生如此自信地提出,並用以駁斥陳嘯的詰難,其膽識與學識,著實令人驚歎!
陳嘯臉色微變,他本想用冷僻難題讓林弈出醜,卻沒料到對方不僅對答如流,層層剖析,最後竟反將一軍,引據駁斥了典籍中可能存在的謬誤!這讓他後續準備好的所有說辭都堵在了喉嚨裡,一時竟不知如何接口。
講學堂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林弈這番環環相扣、有理有據的應對鎮住了。
程講師沉吟良久,方才緩緩開口,語氣複雜:“林弈所言……不無道理。經義浩如煙海,傳抄難免訛誤,後世考據,正為此故。治學之道,貴在求真,亦貴在知權達變。爾等當謹記。”
他沒有明確表態支持哪一方,但這番話,無疑已是對林弈學識與思辨能力的極大肯定。
陳嘯麵色難看地坐了回去,他身邊那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淩雲社成員,也都收斂了神色,看向林弈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凝重與忌憚。
這記“下馬威”,非但沒有達到目的,反而讓林弈在青雲書院的第一次公開亮相,便以一種驚豔的方式,奠定了其才學不凡的形象。
林弈平靜落座,仿佛剛才隻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課堂問答。
張承等人這才鬆了口氣,看向林弈的目光,敬佩之中更添折服。
然而,林弈心中清楚,這僅僅隻是開始。陳嘯及其背後的淩雲社,絕不會就此罷休。書院的風浪,方才起了第一道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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