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嘯在講學課上的刁難，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雖未傷及林弈分毫，卻讓林弈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青雲書院水麵之下的暗流。他開始有意識地觀察，不再局限於丙字齋與講學堂的兩點一線，而是將目光投向這座千年書院更深層的運作肌理。
越是觀察，他心中那份沉凝便越是厚重。
資源，這座書院賴以生存和發展的命脈，其分配呈現出一種令人心驚的、赤裸裸的傾斜。
首先是講師資源。書院雖有程講師這般學問紮實、授課公允的師長，但那些真正聲名顯赫、學問精深，甚至曾在朝中擔任過要職的大儒，他們開設的課程或小範圍講學，幾乎成了甲字齋與部分乙字齋學子的專屬。林弈曾試圖去旁聽一位以精通史論著稱的孟老先生的講座，卻被守在門口的書院雜役客氣而堅決地攔下，言稱“孟老喜靜，聽講者需有薦帖或經山長特批”。而他放眼望去，能安然入內的，無一不是衣著華貴、氣度驕矜的世家子弟，陳嘯便赫然在列。
其次是藏書樓。青雲書院藏書甲於天下，這是它最引以為傲的資本。林弈帶著極大的期待踏入那棟恢宏的木質樓閣，初始的震撼過後，便是深深的無奈。藏書樓對外宣稱對所有學子開放，實則內裡等級森嚴。一樓、二樓多為常見典籍，雖也汗牛充棟，但許多關鍵性的注疏、版本考據以及前代大儒未曾刊印的讀書筆記、手稿這些才是真正的學問精華），卻被收藏在三樓以上的“珍本閣”。欲入珍本閣，不僅需要相應的“學分”完成書院課業、獲得講師好評方可積累），更需要至少兩位書院教授的聯名推薦。而能夠輕易獲得教授推薦，並快速積累足夠學分的，自然又是那些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弟。林弈曾親眼見到陳嘯與幾位淩雲社成員，談笑自若地登上那通往三樓的樓梯，守衛的齋夫不僅未加阻攔，反而躬身行禮。
再者，是那些隱形的、卻更為重要的機會。書院時常會有致仕高官、當朝清流、或是地方大吏前來拜訪、交流。這些場合，往往是學子拓展人脈、展現才華、甚至提前獲得賞識的絕佳機會。然而，有資格參與接待、陪同遊覽、乃至在宴席上有一席之地的，永遠都是淩雲社的核心成員，或是其他一些家世顯赫的學子。寒門學子，連知曉這些消息的渠道都匱乏，更遑論參與其中。林弈便曾偶然聽到兩位乙字齋的學子低聲議論，言及昨日某部堂大人來訪，山長親自作陪，席間陳嘯應對得體，頗得那位大人青眼，似有收為門生之意。
這種資源壟斷，形成了一道無形卻堅韌無比的壁壘。它將書院學子清晰地割裂為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擁有最好的師資、最珍貴的典籍、最廣闊的人脈，能夠在書院搭建的平台上儘情施展，飛速成長；另一個世界，則隻能依靠有限的公開課程、流通廣泛的普通書籍，以及同窗之間有限的交流，在相對貧瘠的知識土壤中艱難求索。
張承對此憤懣不已，幾次在丙字齋內捶桌怒罵：“豈有此理！這哪裡是書院？分明是那些紈絝子弟的私家後院！”
趙友直則更為憂心：“長此以往，寒門與世家之間的差距隻會越拉越大。即便我等懸梁刺股，恐怕也難以彌補這資源上的鴻溝。”
錢多寶打聽來的消息更讓人沮喪：“聽說那淩雲社內部，不僅有專人整理各位大儒的講課精要、珍本閣內的孤本摘抄，甚至還會分享朝中動向、官員喜好，儼然一個小型的情報中樞。我們……我們如何比得過？”
一股無力感，如同潮濕的黴菌，在丙字齋內悄然蔓延。他們懷揣夢想而來，卻發現通往夢想的道路上，早已被設置了重重關卡。
林弈沉默地聽著同伴們的抱怨與憂慮。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片屬於丙字齋的、荒草叢生的院落，與遠處甲字齋方向隱約傳來的、帶著世家子弟特有腔調的談笑聲，形成了刺耳的對比。
他想起府試前，周文淵信中所言，讓他來青雲書院這片更廣闊的天地。如今看來，這天地是廣闊，卻並非對所有人平等開放。
這已不僅僅是個人之間的意氣之爭，而是根植於製度與資源分配中的、更深層次的結構性不公。陳嘯之流，不過是這種不公既得利益者的代表和維護者。
“抱怨無用。”林弈轉過身，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資源不會自己跑到我們手中。”
他目光掃過眾人：“他們有關起門來的小灶，我們有彼此切磋的‘格物文會’；他們有珍本閣的孤本，我們便有這丙字齋內，無數前人或許留下的、未被發掘的思考痕跡他看了一眼那麵刻著詩句的牆）；他們有與高官顯宦的宴飲，我們便更需將學問做實，做出真正能濟世安民的成果！”
“從明日起，”林弈沉聲道，“趙兄，你負責整理我等在‘格物文會’上所有討論的心得，去粗取精，形成我們自己的‘講義’。錢兄，你繼續留意各方信息，不僅打探他們的，更要留意書院之外，市井之間、州縣之內的實際問題。孫兄，你的農事記錄需更係統。張兄，你性子豪爽，可嘗試與乙字齋乃至其他齋舍中，那些同樣備受排擠、但心存誌氣的寒門學子結交。”
“我們要用我們的方式，在這壁壘之下，開辟出一條屬於我們自己的路！”
他的話語，如同在沉悶的屋子裡打開了一扇窗，讓新鮮的空氣透了進來。眾人精神一振，眼中的迷茫與沮喪漸漸被堅定的光芒所取代。
是啊，路是人走出來的。既然既有的通道被把持，那便自己踏出一條新路！
然而，林弈心中清楚，打破這無形的壁壘，絕非易事。它需要時間，需要耐心，更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他們的“格物之學”，他們的真才實學，真正發出聲音，讓書院，乃至書院之外的世界，都無法忽視的契機。
他望向藏書樓的方向，目光深邃。那裡鎖著的，不僅僅是書籍，更是知識與機會的鑰匙。
他需要想辦法，拿到那把鑰匙。至少，要先打開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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