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齋內的空氣，仿佛被連日來的壓抑與不公浸透，沉滯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張承煩躁地在狹小的屋子裡踱步，靴子踩在坑窪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趙友直坐在唯一的破木桌前，對著那盞昏黃的油燈，眉頭緊鎖，麵前攤開的書卷半晌未曾翻動一頁。錢多寶唉聲歎氣，孫毅則悶頭擦拭著那幾件他從家鄉帶來的、如今顯得格外寒酸的農具，動作僵硬。
“憋屈！太憋屈了！”張承終於忍不住，一拳砸在土炕邊緣，震得灰塵簌簌落下，“那幫龜孫子，占著最好的先生，摟著最貴的書，連跟大官說句話的機會都霸著！我們呢？就隻能在這破屋子裡聞黴味，聽他們在前頭高談闊論？這書讀得有什麼勁！”
錢多寶接口道，語氣帶著沮喪：“張兄說的是啊。我今日想去藏書樓找本《河防通議》的注疏，守門的齋夫眼皮都不抬，隻說學分不夠，薦書沒有，硬是給攔在了樓下。可那陳嘯，我親眼見他帶著幾個人，大搖大擺就上去了！這算什麼規矩！”
趙友直歎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筆：“資源匱乏尚可克服，無非是多花些功夫抄錄、多向程講師這等公允的師長請教。但此種無處不在的排斥與輕視，宛如無形枷鎖，困住手腳，消磨誌氣。長此以往，恐心氣儘失啊。”
連最為沉默堅韌的孫毅，也抬起頭，黝黑的臉上帶著困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林兄，他們……他們是不是根本就沒打算讓我們學出個樣子？”
眾人的目光，最終都彙聚到了一直靜坐窗邊、望著院外沉沉夜色的林弈身上。他是他們的主心骨，是“格物學派”的靈魂。麵對這看似無解的困局，他們本能地尋求他的指引。
林弈緩緩轉過身，昏黃的燈光映照著他平靜的側臉。他沒有立刻回應眾人的抱怨與質問，而是走到那張破木桌旁，提起桌上那把粗陶茶壺，給每個人麵前缺了口的碗裡斟上早已涼透的粗茶。
“喝口水，降降火氣。”他的聲音平和，聽不出絲毫焦躁。
張承一愣，但還是依言端起碗，咕咚灌了一大口。冰涼的茶水似乎稍稍壓下了他胸中的躁火。
待眾人情緒稍定，林弈才開口，目光沉靜地掃過每一張寫滿迷茫與不甘的臉：“諸位所言，林弈感同身受。淩雲社把持資源，排斥異己，此乃事實。我等憤怒，理所應當。”
他話鋒隨即一轉，語氣變得銳利：“然，憤怒之後呢？衝上前去，與他們理論？指責山長不公？或是如那張承兄所言，覺得這書讀得無趣，便棄之不顧？”
張承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無話可說。正麵衝突？他們人微言輕，拿什麼去衝突？放棄？那更非他們所願。
“正麵衝突，眼下我等毫無勝算。”林弈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眾人心上，“世家積累數代，人脈、資源、乃至在書院內部的話語權，皆遠非我等寒門學子一朝一夕所能撼動。強行硬碰，無異於以卵擊石，非但不能破局，反會授人以柄，招致更嚴厲的打壓，甚至可能被逐出書院，斷了根本。”
他頓了頓，讓眾人消化這番話中的殘酷現實，然後繼續說道：“至於心灰意冷，更是親者痛仇者快之舉。我等來此，是為求學，是為明理，是為有朝一日能憑借胸中所學，立身於世，甚至……改變這眼前之不公！若因一時困頓便輕言放棄，豈非辜負了昔日寒窗之苦，更辜負了心中那一點未滅的星火？”
趙友直若有所思：“林兄之意是……隱忍？”
“非是隱忍。”林弈搖頭，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隱忍是被動承受，是等待時機。而我等，要主動破局！”
他走到牆邊，指著那前人留下的憤世詩句：“前人於此留下不甘，是因他們隻看到了被封鎖的門，卻未能找到鑿牆的鑿子。我等，不能重蹈覆轍。”
“他們有關起的門，我們便另起爐灶！”林弈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何謂另起爐灶？”錢多寶急切地問。
“其一，”林弈伸出一根手指，“他們壟斷講師，我們便自成學問圈子。趙兄整理的‘格物講義’便是根基。我等定期聚會，不僅交流經義，更要深入研討農事、算學、水利、乃至匠造之理。將‘格物致用’落到實處，互相辯難，共同精進。程講師等公允師長，我等更應誠心求教，以其學問，補我等之不足。學問之道，終究在於自身領悟與切磋，而非全然依賴他人講授。”
“其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他們封鎖珍本，我們便拓寬書源。青州府城、乃至其他州縣，難道就沒有藏書之家、刻書之坊？錢兄可多留意，若能抄錄或購得外界流通的注疏、雜學書籍，亦是寶貴資源。再者，學問並非隻在故紙堆中。孫兄觀察農事，便是格物；張兄與人交往，體察世情，亦是學問。這天地萬物，市井百態，皆是我等可讀之‘活書’！”
“其三，”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灼灼，“他們占據與顯宦交流之機，我們便另辟蹊徑，做出實實在在的學問！若我等的‘格物之學’，能真正解決一兩個實際問題，譬如改進農具增加產出，厘清某地水患治理之方，乃至推演出一套更便捷實用的算法……屆時，無需我等去求見誰，自會有人來關注我們！真才實學，便是最好的敲門磚！”
一番話語，如同撥雲見日，瞬間驅散了眾人心頭的陰霾！
另起爐灶！自成體係！不與他們爭搶那被把持的殘羹冷炙，而是自己動手，開辟一片新的天地！
張承猛地站起身，虎目放光：“對啊！咱們自己乾！何必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趙友直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振奮之色：“林兄高見！自成學問圈子，深耕格物之道，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走出一條新路！”
錢多寶搓著手，興奮道：“我明日就去打聽，看看府城哪家書坊有新到的雜學書！”
孫毅重重地點了點頭，看著手中的農具，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滿了研究的熱情。
林弈看著重新燃起鬥誌的同伴，心中稍安。他知道，這條路同樣艱難，需要更多的努力、智慧與耐心。但至少，他們找到了方向，看到了希望。
“前路漫漫，我等需沉心靜氣，步步為營。”林弈最後告誡道，“這‘另起爐灶’之策，初期務必低調，潛心積累。待我等羽翼漸豐，學問有成之時，便是這青雲書院，不得不正視我‘格物學派’之日！”
破敗的丙字齋內，一股嶄新的、充滿韌性的力量，開始悄然凝聚。他們不再是被動承受不公的受害者，而是手握鑿子，決心要在這無形的壁壘上，鑿開一道縫隙的開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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