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學堂的正麵交鋒未能挫動林弈分毫,反而讓其才名在底層學子中小範圍地傳播開來,這無疑像一根尖刺,紮在陳嘯及其“淩雲社”的心頭。他們意識到,單憑經義學問上的刁難,似乎難以輕易撼動這個根基紮實、思維敏捷的寒門案首。既然陽謀難奏效,那便改用陰招。
幾日之內,一股暗流開始在青雲書院內悄然湧動。
起初,隻是在一些非正式的場合,茶餘飯後,或是乙字齋與丙字齋交界的廊簷下,開始出現一些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丙字齋那個林弈,搞了個什麼‘格物學’?”
“格物學?聽著倒是新鮮,是何學問?”
“嗨,什麼學問!不過是些奇技淫巧罷了!據說整日裡不務正業,研究什麼農具改良、算學雜題,甚至還鼓搗些匠人才關心的玩意兒!這哪是讀書人該做的事?”
“是啊,聖賢書不讀,卻沉迷於此等末流小道,豈不是本末倒置?”
“我還聽聞,他竟妄言什麼‘空談誤國,實乾興邦’,將我等鑽研經義、探討聖人之道,都貶斥為‘空談’!何其狂妄!”
“此等言論,分明是離經叛道!違背了聖人‘君子不器’的教誨!”
這些議論,起初還帶著幾分疑惑與好奇,但很快,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和重複下,風向開始變得尖銳而充滿惡意。
“什麼格物學,我看就是嘩眾取寵!想借此標新立異,吸引眼球罷了!”
“一個寒門子弟,不安心讀聖賢書求取功名,卻搞這些歪門邪道,怕是心術不正!”
“據說他那套東西,於科舉毫無益處,反而會移了心性,壞了根本!可莫要被他誤導了!”
“此等‘奇技淫巧’,非但不能濟世,反而會蠱惑人心,與那江湖術士何異?我等正經讀書人,當遠離才是!”
流言如同瘟疫般擴散,迅速從竊竊私語變成了公開的指責。尤其當這些言論被巧妙地與“違背聖道”、“心術不正”、“無用之學”等大帽子捆綁在一起時,其殺傷力驟然倍增。
一些原本對林弈的“雙案首”名頭抱有好奇,甚至對“格物”二字產生過一絲興趣的普通學子,也開始變得猶豫和疏遠。在這個極其重視儒家正統、講究學問源流的書院環境中,“離經叛道”的指控是極其嚴重的。沒有人願意被貼上這樣的標簽,更不願意與一個被輿論定性為“走偏門”的人過多接觸,生怕沾染上是非,影響自己的名聲和前途。
張承是第一個感受到這股寒流的。他性情豪爽,原本在書院底層學子中結交了些許朋友,如今卻發現,那些人見到他,要麼眼神躲閃,匆匆避開,要麼言語間便帶著幾分試探與疏離,甚至有人直接勸他“莫要跟著林弈胡鬨,誤了自身前程”。
“放他娘的屁!”張承怒氣衝衝地回到丙字齋,將聽到的閒言碎語一股腦倒了出來,“什麼奇技淫巧?什麼心術不正?分明是那陳嘯小人背後搞鬼!有種當麵來論個高低!”
趙友直臉色凝重:“流言猛於虎。此計甚毒,不直接攻擊林兄才學,而是汙其學問根本,毀其名聲。長此以往,恐我等在書院將寸步難行,更遑論推行格物之學了。”
錢多寶也憂心忡忡:“我今日去膳堂,原本幾個相熟的同窗,見到我都繞著走。再這樣下去,咱們真要成孤家寡人了。”
孫毅悶聲道:“他們……他們不懂。”
一股壓抑的氣氛再次籠罩了丙字齋。這一次的困境,與資源匱乏不同,它無形無質,卻無處不在,如同彌漫在空氣中的毒霧,侵蝕著人心,孤立著他們。
林弈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喜怒。他走到窗邊,望著院外那些指指點點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眼神冰冷。
陳嘯這一手,確實陰狠。學術之爭,尚可憑實力說話;但輿論汙蔑,尤其是扣上“違背聖道”這種政治不正確的大帽子,卻能從根本上瓦解他們的立足之地。這已不再是簡單的意氣之爭,而是要將他們徹底邊緣化,甚至驅逐出青雲書院的話語體係。
“林兄,我們該如何應對?”趙友直看向林弈,眼中帶著期盼,“是否要出麵澄清?或者,找程講師等公允的師長說明情況?”
林弈緩緩搖頭:“澄清?流言如風,無孔不入,我等越是澄清,反而越顯得心虛,越會引發更多猜測與討論,正中對方下懷。找師長?無憑無據,我等如何指證是陳嘯所為?即便師長心中有數,在沒有確鑿證據和造成實質性惡果的情況下,恐怕也不會輕易插手學子間的這種紛爭。”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焦慮的同伴,聲音沉穩而堅定:“此時出麵爭辯,無異於揚湯止沸。對方要的,就是我們自亂陣腳,跳出來成為眾矢之的。”
“那我們難道就任由他們汙蔑?”張承急道。
“當然不。”林弈眼中閃過一絲銳芒,“但他們既然將戰場轉向了幕後,我們便不能隻在明處被動接招。”
他沉吟片刻,道:“其一,我等自身需更加謹言慎行,於公開場合,暫不主動提及‘格物’之名,更不與人爭論其是非。將精力集中於學問本身,將我們的‘格物文會’開得更紮實,將農事觀察、算學推演做得更深入。真金不怕火煉,時間會證明一切。”
“其二,”他看向錢多寶,“錢兄,你心思活絡,留意一下,這些流言最初是從哪些人口中傳出的,又是如何演變的。或許,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其三,”他目光深遠,“他們汙我等為‘奇技淫巧’,無非是因我等所學,觸及了他們不熟悉、甚至鄙夷的領域。那我們便偏要做出些成績來!若我等能憑借這‘奇技淫巧’,真正解決一個他們束手無策的問題,屆時,謠言不攻自破!”
他走到那張破木桌前,手指輕輕敲擊桌麵:“眼下,且讓他們去鼓噪。我等隻需沉住氣,握緊手中的鑿子,繼續鑿我們的牆。待到這牆鑿穿之日,自有光明湧入!”
林弈的冷靜與對策,如同定海神針,穩住了眾人有些慌亂的心神。是啊,爭吵與辯解毫無意義,唯有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果,才是對謠言最有力的回擊。
陳嘯的毒計,如同陰影般籠罩下來,試圖將初生的“格物學派”扼殺在搖籃之中。然而,他或許低估了這群寒門學子在逆境中磨礪出的韌性,以及林弈那遠超年齡的沉穩與智慧。
一場沒有硝煙的輿論戰,已然拉開序幕。而林弈和他的同伴們,選擇了一條最為艱難,卻也可能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用沉默的積累,對抗喧囂的汙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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