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西側的空地上，連日春雨將青石板洗得發亮，空氣裡浮動著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然而此刻，圍聚在此的學子們卻無暇感受這份春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場地中央——那裡擺放著一塊需三四個壯漢合力方能搬動的青褐色巨石，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壓得人心頭發沉。
林弈站在巨石旁，身姿依舊挺拔，與前日講解幾何時一般從容。他身側並無堆積如山的書卷，隻有幾根粗細不一的木棍、幾個造型奇特的木製滑輪，以及幾捆結實的麻繩。
“前日我們論‘數’之基，”林弈開口，聲音清朗，壓下了場中細微的議論聲，“今日，我們來看‘力’之用。”
他話音未落，便有嗤笑聲從人群後方傳來。不用看，也知是那幾個素來瞧不起“雜學”的世家子弟。李瑾雖未親至，他的擁躉卻從不缺席。
林弈恍若未聞，隻將目光掃過麵前神色各異的學子，尤其在那些衣著樸素、眉宇間帶著勞作痕跡的寒門學子臉上稍作停留。他指向那塊巨石，問道：“諸位試想，若在河工之上，堤壩急需此石堵漏，然人力有時而窮，當如何？”
人群中一陣沉默。這確實是實際治水中常遇的難題。
“莫非林講書要親自演示神力？”一個略帶嘲諷的聲音響起，引得幾聲低笑。
林弈並不動怒，反而微微一笑：“人力無窮，而巧智無窮。”他彎腰拾起一根碗口粗、長約一丈的硬木棍，又取來一塊略小的石頭作為支點，將木棍一端塞入巨石底部之下，支點靠近巨石，另一端則長長地伸出。
“此物尋常，樵夫砍柴亦常用。”林弈拍了拍木棍，隨即看向方才出言嘲諷的那名學子，以及他身旁幾位身材明顯魁梧不少的同年，“可否勞煩幾位兄台，試試單憑力氣，可能撼動此石？”
那幾人互看一眼，覺得被小覷了，當即挽起袖子上前。或蹲或站，或推或扛，使出渾身力氣，那巨石卻如同生根一般，紋絲不動。幾人麵紅耳赤地退下，喘著粗氣，再也說不出譏諷的話。
“人力已試，確不可為。”林弈點點頭，轉而看向張承和另外兩名看起來並不強壯的寒門學子，“張兄，你們三位，可願一試此法？”
張承對林弈早已信服，毫不猶豫地上前。另外兩人雖麵露疑惑，但也跟著走出。
在林弈的指引下，他們將木棍的長端扛在肩上。
“聽我口令，一同用力向下壓。”林弈道。
場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起！”
隨著林弈一聲令下，張承三人齊聲發力，肩膀猛地向下一沉！
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發生了——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棍，仿佛被賦予了無形的巨力，壓在支點另一端的沉重巨石，竟發出一陣“嘎吱”的摩擦身，底部緩緩脫離地麵，被輕而易舉地撬了起來！雖未完全抬起，但那明顯的傾斜，已足以證明其力！
“嘩——！”
場中瞬間一片嘩然！驚呼聲、質疑聲、議論聲轟然炸響。
“這……這怎麼可能？！”
“他們三人之力，絕不可能超過方才那幾位！”
“是那木棍！定是那木棍有古怪！”
張承三人放下木棍，看著那被撬動的巨石，臉上也滿是震驚與興奮。
林弈抬手虛按，壓下喧囂，朗聲道：“木棍無古怪，此法亦非巫術。此乃‘杠杆’之理。”他走到裝置旁，以手點指支點、巨石與三人施力之處，“支點在此，巨石距支點近，此為‘阻力臂’；我等施力處距支點遠，此為‘動力臂’。動力臂越長，所需之力便越小。適才三位兄台所出之力，或許不及方才幾位兄台三成，效果卻遠超之。此即——‘四兩撥千斤’！”
他聲音沉穩，卻如驚雷般在眾人心中炸開。尤其是那些出身貧寒、曾親身體會過勞作艱辛的學子，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們或許不懂高深的經義，但對“力氣”和“省力”有著最直觀的感受。若修堤築壩、興建屋舍時能有此法……
“妙啊！”一個皮膚黝黑、手掌粗大的學子忍不住喊道，“若用此法治水，能省多少民力！能搶多少時辰！”
林弈讚許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此乃其一。杠杆之妙，不止於撬動。”他旋即又展示了如何利用滑輪組改變力的方向。他將繩索穿過幾個固定好的滑輪，一端係住一塊不小的石鎖，另一端隻需一名瘦弱學子輕輕拉扯，石鎖便應聲而起，懸於半空。
“看，力可向上，亦可向下、向側。於深井取水，於高樓運送建材，皆可事半功倍。”
視覺的衝擊遠勝千言萬語。先前的不屑與質疑，此刻大多化為了驚奇與思索。許多寒門學子已不由自主地圍攏上前，仔細觀察著那幾根木棍和滑輪的構造，眼神灼熱，彼此低聲討論著此法在家鄉農事、水利中可能的應用。
“林講書，”一位來自濱河縣、常受水患之苦的學子激動地問道，“此等利器，可能大規模用於河工？”
“自然可以。”林弈肯定道，“隻需懂得原理，因地製宜，製作合適的杠杆與滑輪，千百民夫之力，可發揮出數倍之效。不僅省力，更能完成許多原先看似不可能的工程。”
他目光掃過全場，看到就連一些世家子弟，此刻也收起了輕慢，麵露驚容，顯然被這直觀的“神力”所懾。知識的力量，在這一刻以最樸實無華的方式，震撼了在場每一個人。
“格物之道，非是空談。知其然，更須知其所以然。”林弈的聲音回蕩在空地上，“明日辰時，我們繼續在此，詳解此中力學原理，並探討如何將其用於實際營建、水利規劃之中。”
他沒有再多言，留下兀自沉浸在震撼與討論中的學子，以及那塊仿佛已不再那麼可怕的巨石。
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杠杆已然撬動，不僅是一塊頑石，更是某些根深蒂固的觀念，以及無數雙看向未來、充滿可能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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